正午的酒馆里十分热闹,角落里坐着个身形消瘦的人,着一身破旧麻衣,微微岣嵝着背,乌黑的头发一缕一缕打着结披在身后,像一团长蔫了倒下来的芦苇。这人在酒馆里已有几日,每日正午便坐在那个固定的角落,叫两个馒头,一盘青菜,一壶梨花酒,然后痴痴的坐上一个钟头。
他极不起眼,只有上菜的小二认得他面容,乍一看,脸苍白,极瘦,似隔着皮肤就能看到嶙峋的骨头,眼窝深陷,眉极淡,淡到距离稍微远些便看不见了,细瞧他,浑身带着一股阴气儿。
小二从未见那人笑过,也想象不出他笑起来的模样,见他行为举止很是奇怪,犹豫了片刻,小心上前问道:“这位公子看起来不像是皇城中人,不知从哪里来,来到这儿又要做什么?”
那人眼也不抬,待喝完壶中最后一口酒,道:“来寻人。”声音清淡飘浮,似听不真切,小二却也真真切切的听到了。
“公子要寻何人,不妨告知于我,或许能帮你也说不定。”
那人道:“寻一个前世见过的人?”
小二睁大眼睛,瞧着他,半晌,连连摇着头走开了,“这人莫不是脑子有病。”
今日,那怪人吃完酒,又去了无归堂。
许是没想到,那扇门终日紧闭的木门今日竟开了,他怔怔的立在门口良久,微微伸着脖子,望向门内。
望见门内挽着袖子的青衫少年,和身边灰头土脸的小姑娘。
怪人一步一步朝里走,此时艳阳高照,照在他脸上,那苍白也似有了光彩。周涯余光瞧见有人来,展开长袖,头上还落着灰,实在有些狼狈。
可当他看见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一身破烂衣衫,心里不知怎的,突然抽疼了一下。
那人岣嵝着腰,走上台阶,进门,周涯问道:“公子想看些什么画?”
那人走路轻飘飘,声音也轻飘飘的,盯着周涯,道:“我不看画,我来寻人。”
周涯诧异,忽而淡淡笑道:“我这里只卖画,不卖人。要说人,只有我一个,不知公子要寻的是何人?可是找错了地方?”
“我来寻人,寻我前世的情人。”
他的声音越发沙哑,周涯皱起眉头,看进他的眼睛,那双枯井般无神的眼睛里,有藏着深切的寂寞和渴望,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光是这样对视着,竟觉得心里酸涩,隐隐发疼。
可周涯帮不了他,“我想,公子必然找错了地方,我是个男人,上辈子许是个女的也说不定,可上辈子的事谁还记得,公子莫不是在开玩笑?若不买画,进来喝杯茶也可,不知公子。。。。。。”
话没说完,那人又沉声道:“我来寻人,寻我前世的情人。”
这下,周涯着实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们都未曾发觉,变成笤帚的神笔,不知何时又变回原样,安静的待在少年身后,一动不动,它身上似有一双眼睛,深深注视着这个贸然的闯入者。
两人沉默着,外面云遮了太阳,一股凉风窜进来,挟着对面酒馆的梨花酒香,让人神清气爽,正要送客,却见那人深黑而无神的眸子里,突然泛起神采。
周涯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便瞧见那顽皮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边跑边嚷嚷道:“哥哥,哥哥,晌午早都过了,怎么还不吃饭呀?”
孩子的目光发亮,可她几乎下一刻就看到门口的陌生男子,往前走的脚步猛然顿住,笑容自她脸上消失,孩子喃喃问道:
“哥哥。。。。。。这。。。。。。这是何人?”
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正要开口,却听见那怪人声音沙哑,似压抑着积攒了许久的思念,缓缓道:“阿青,我寻到你了,我果然寻到你了!一百年了,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他往孩子的方向蹒跚走去,走着走着便声泪俱下,那声音悲戚,听着似要肝肠寸断。
这下,周涯彻底看不明白了。
他只知道,这个男子,不是个人。
世上因果轮回,缘分奇妙且玄妙,前世情人,今生陌路,相见而不识,许是奈何桥上那碗孟婆汤没喝干净,前世的情债与一腔痴愿便留在了记忆中,带到今生。今生便有了执念,于是寻寻觅觅,直到找到她,看着她,哪怕只剩满眼泪流。
“阿青,你若真的不记得我,也不要躲我,一百年前,你何曾躲过我?”
周涯面无表情,看戏似的看着这人,满脑到疑问。这孩子分明是自己用神笔所画,不曾投胎,哪来的前世?又为何这万万里江山,他偏偏来到皇城,找到无归堂,便认定了这个无父无母无根无源的痴儿,是他前世情人。
“这位大哥,你可看清楚了,她真是你要找的人?”
那怪人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试图去摸孩子的脸,他道:“我怎会认错,怎能认错,这张脸我夜夜回想,日日惦念,别说一百年,就算是一千年,也不会忘记。”
“阿青,你可愿跟我走?”他的手就要触摸到孩子的脸颊,周婴却一闪身,躲到她哥哥身后。
周涯牵上孩子的小手,道:“她是我的妻,怎能跟别人走?”
那怪人眼泪还在流,口中呢喃着:“妻。。。。。。是你的妻,她竟然成了你的妻?”
良久,他的目光终于从孩子身上移开,眼泪也似流尽了,苍白的脸上,眼泪一点点被阳光晒干,却弥漫上一层又一层的悲伤,万里层云,堆在眼睛里,成为深切的绝望。
怪人走了,摇摇晃晃,拖拖踏踏,一双烂草鞋,迈进火一样的夕阳里。
自那日起,无归堂对面的酒馆里,再没有一个消瘦落魄的人坐在角落里吃酒了,门前窗外,也没人晃来晃去了,只是在夜深人静时,便有个竹竿一样的人影躲在墙角处,偷偷望向窗内一盏灯火,望向那个围在白衣少年跟前,跑来跑去的小人儿。
周涯看见许多次这个游魂一样的影子,可他不说,也不撞破。
大抵他觉得那人一张脸太苍白了,苍白到不忍将他的幻想说破撞破。
某日,夜风很凉,那影子又晃晃悠悠的来到无归堂后院,瞧见窗户里的白衣公子和黄卷青灯,走一步,叹一声。
忽而门被打开,周涯走出来,瞧着这个犹不死心的怪人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半夜的,在别人家中被发现,他有些心虚和局促,踌躇许久,道:“祝溟,我叫祝溟。”
“祝公子打哪儿来的?”
叫祝溟的人抬头,望了望远方,像在回忆,“我来自一座山,那山不算高,也不算美。”
“你如何知道,我这小小的无归堂里,有你要寻的人?”
“我不知道,可梦中有个老神仙这样对我说,他说扶皇城里有个无归堂,那儿有个少年,少年养了个孩子,那孩子就是我要寻的人。”
周涯听到老神仙三个字,登时觉得脑仁有些疼,如今的世道,妖怪横行,人心不古,托梦的老神仙越发多了。
他叹了口气,“如此,你必然认定了我未过门的妻子,也不会再去寻别的人。可不论是真是假,她终究不认得你,你当如何?”
“她不认得我,我也不记得同她有何种过往,只是瞧着那张脸,那双眼睛,我的心便会疼。可我不怕疼,我只怕看不到她。你就让我多瞧几眼,这样,我便能记住她,下辈子,我也好再来寻她。”
“下辈子,她亦如今日,是你的陌路人。”
周涯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却把话说绝了。
原来人寂寞久了,心也愈发狠了。
他知晓眼前这男子不是人,却也不怕,许是这人的悲伤太重太浓,浓到磨灭无法让人产生恐惧和恶意,只剩下同情。
祝溟感到胸腔里的一颗心又在发疼,月光透过丝丝缕缕的头发,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似哽咽了一下,然后道:“若我不死,我便一直等她,生生世世,无休无止。”
小说《故山归梦之画入道》 第8章 千里寻人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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