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暮春时节容易困乏懒惰。
无归堂里的周涯公子索性连张也懒得开,于城外画了一间竹屋,屋内陈设简单雅致,翠帘纱帐,青玉骨瓷,干净舒服。
周涯躺在藤椅上喝酒,宝贝神笔十分看不惯,一会儿跳到他肩膀上用笔头蹭一蹭脖子,一会窜到他袖子里翻腾一阵,一会儿又爬到他鼻梁上,硬生生让少年喷出一口酒来。
少年来了脾气,捉住笔杆,一把扔出院子,过会儿又见它灰头土脸的跳回来,却不再理会周涯,像小孩儿生了气似的缩角落里,一动都不愿动。
“我从前当你是个神物,却从没想过养着供着,你若哪天烦了腻了厌了,大可一走了之,我左右是留不住的。”
自白溪镇出来以后,那个心无杂念的少年马良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一个时而欣喜时而消沉,时而又因寂寞孤独有了脾气的画师周涯。
喜怒不由人,可慢慢也模糊不清了,那双又黑又深的眸子,时常对着长天薄云星星月亮便放空了,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更没人去关心,去探究。
少年看了一会儿云,那团云聚了又散了,他才又开口道:“我活着已是行尸走肉,其实有你没你,左右就是个体面跟落魄的区别。”
神笔跳上桌子,冲少年晃了晃,表达自己的不满。
“你说你,怎的就愿意一心一意的跟着我,许是梦中的老神仙逼着你,拿什么天命天机的荒唐说法骗你也未可知。”
梨花酒的香味传到郊外,周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楚国当初建都时选了个好地方,依山傍水,山上能挖出金玉,水里能生出珍珠。
有一山名浮玉,听说数十年前常有野兽妖怪出没,今已无人再见到。
周涯道:“这世上既有神,想来那些话本子里的妖魔鬼怪也是真的。”他转头瞧了一眼他的宝贝,又道:“不知你被老神仙赠予我之前,可曾见过世间妖怪?”
神笔左右晃了晃,意思大概是不曾见到。
周涯笑了,道:“我知你素来爱唱反调,如此,便是见过了。”
午后的阳光炙热,照着眉开眼笑的少年,好像将那眉眼之后浓重的寂寞也融化掉了。
少年似想起什么,淡淡的眸子里突然有了神采,他拾起横躺在石桌上的笔,语气温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些讨好的意思,“宝贝,若我给自己画个伴儿,日后也省的总磨你的耳根子,你可愿成全?”
他心里清楚,当初自己画父画母不成后,这神笔对他的意义,便从天上掉到了地上,之后的每一日,对它如同对待一个玩物,有需要便用用,不用的时候便仍一扔,抛一抛,也不管它在不在意,不高兴了逗弄嘲笑几句,许久未像今日这般,捧在手里温声软语了。
那宝贝神笔通些人性,约莫也能觉出这少年的心性和脾气,左右扔一扔抛一抛它没有痛感,他逗它说明还有些喜欢它,便带着些委屈,又心甘情愿的充当着一个玩物的角色,照样屁颠屁颠在少年身上上蹿下跳,没有脸,自然也不会脸红。
当然神笔也有脾气上来的时候,那个时候周涯画的东西皆无法成真。
如今周涯这样说,它头顶的挂绳垂下来,似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一甩笔头,周涯知道,它这是同意了。
少年立在石桌前,于阳光下铺开一张白纸,微微弯下腰,提着笔,一心一意的描画起来。
两袖间灌入清风,带着丝丝缕缕的梨花香。周涯选的这一块地方极美,既有茂林修竹也有姹紫嫣红,却正值暮春,柳絮翻飞,落红一地,多少萧索寂寞。
寂寞的少年拿着笔,画了一个唇红齿白,眉眼如花的小女孩儿。
“在大楚,人们素来重男轻女,有些穷人家若生多了女孩儿,会送给生了男孩儿的人家养,将来,便嫁给那男孩儿。”他望着画上女孩儿,自顾自说着,又像是在说给神笔听。
“九岁那年,有人给我家送来一个女娃娃,可我家养不起,父母便回绝了。之后,再没有父母给我养一个女孩儿,陪我从小到大,如今我便画一个,将来,好娶她做我的妻子。”
想象着自己欢喜的女孩儿的模样,无须太多思忖琢磨,闭上眼睛,一张从未见过的,却好似十分熟悉的脸就浮现在脑海里,想象中的女孩儿没有笑,静静的立在一大片摇曳的青竹间,身穿翠色衣衫,身段玲珑,妙不可言。
少年立在画前,瞧着自己的作品,有些得意。
可有一点,让周涯很不解。
他自来不喜翠色,总觉得轻佻,可每每闭上眼睛,想象中的姑娘总穿着翠色长衫,又高又瘦,竹子似的立在那儿,他瞧着,胸口发闷,甚至隐隐作痛。
落笔时,终究换成了黄色。
画上女孩儿穿着鹅黄的罗裙,头上梳着两个髻,柳叶眉,桃花眼,眼弯着笑着,还带着一点属于小孩儿的圆润,瞧着,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
然后她便在午后的艳阳下,笑着从画里走出来了。
女孩儿没有很美,许是那天阳光太过晃眼,清风太过怡人,少年竟恍惚一下,有些痴了。
却不想,他还未怎么样,那孩子一张笑脸突然垮了,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这下少年是真真的痴了。
“你......你为何要哭?”
小孩儿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哭的更厉害了。
周涯必定从未想到自己也有如此慌乱的一日,他手足无措的,慢慢地靠近孩子,伸出手却不知往哪儿放,面上还强壮着镇定,心里却想是不是被那无耻的神笔坑了。
神笔似是知道他的心思,在旁边摇头摆尾,极力撇清自己的嫌疑。
孩子还在哭,声愈发响,泪珠愈发大,一颗颗的直往下掉。
“我叫周涯,是你的......且说是你的哥哥吧。”
“你可听得懂我讲话?”
“你可知道自己是从画中来的?”
“不知道我画的这副样貌你可喜欢?”
“为何要哭呢?”
若是有人经过,瞧见这一幕,那便是一个翩翩的小公子对着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姑娘,作循循善诱状,然后翩翩的小公子在过路人眼中,就成为一个装模作样的小流氓。
日落西山时,哭声终于停了。
周涯瞧着在自己床上睡熟的孩子,皱着眉。他坐在月光下,恰穿了一身白衣,比那月光还淡还清冷。良久,皱着的眉舒展开了,他弯下腰给她掖了掖被子,孩子伸出手揉了揉眼,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墨水,掺和着还没干掉的眼泪,糊了一脸。少年弯眼笑了,眉梢隐隐带着些道不清的欢喜。
可他到底觉得被那根笔戏弄了,余光瞥了它一眼,它安静待在桌上,不声不响,不动亦不闹,十分乖觉。
他也不再理它,径自躺在女孩儿身边,很快便入睡。
神笔无声的,游魂一样来到少年枕边,也安静躺下了。
油灯被夜风撩的晃了几晃,月光照进来,窗外几枝花几棵树的影子俱映到墙壁上,水墨画儿一般。
夜色颇美。
小说《故山归梦之画入道》 第5章 画中贵人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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