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殷怀除玄学道法外,还有一喜好,众人皆知,便是赏画。他极爱收藏名家画作,不管那些名家是死了还是活着。若活着,若让他找到,定要请到宫中,手握着手,好好唠唠嗑谈谈心讲讲心得。
近日邻国来贡,贡品中有一块儿石头,名连理文石。
这块石头高十二丈,长的像柏树,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却整个浑然天成,远望时,竟同真的柏树并无两样。
(太山下有连理文石,高二十丈,状如柏树,其文彪发,似人雕镂,自下及上皆合,而中开广六尺,望若真树也。——《拾遗记·魏》)
殷怀喜欢这石头喜欢的紧,却瞧着这连理文石被放在皇帝老爹的寝宫内,不好开口讨要。琢磨半天,索性让画师画一个,挂在床头,瞧上几眼也是好的。
可宫里的画师都叫他请遍了,也未曾有一副让他满意。
正值三月花开时,殷怀出宫,寻桃花酒喝。往酒馆一坐,撑着耳朵听坊间新鲜的趣闻故事,偏巧,听说了不过一年便闻名京都的画师周涯。
太子殿下心一动,便打听着往无归堂去了。
公子周涯,或者说如今活在人们话本子里的马良,今夜做了个梦。
他许久没做梦。
那一梦,让心无挂碍的少年久久不能释怀。
梦中,他竟见到今日亲手所画的女孩儿,容貌还是那个容貌,身段还是那个身段,但梦中的女孩儿却像是长大了,一身红色戎装,面容恬静的站在连绵不绝的山脉间。往上看,乌云遮着太阳,沉沉的似要降下大雨,往下瞧,女孩儿双脚踩着满地鲜血,血泊中浸泡着断掉的手臂和残破的铠甲,一只银色的长剑横躺在她脚边,浴着血。周涯的目光顺着女孩儿的脚往上,她的衣摆破了,护腰断了,铠甲也被刀剑刺穿,她的脸还是笑脸,可周涯总觉得那笑容背后有些东西,让他莫名的极度悲伤,极度痛苦,他不由地抬起手紧紧攥住衣襟,像要透过衣服,攥住自己疼痛难忍的心脏。
耳边是吹彻长天的号角声,他艰难抬头,四顾,眼前是伏尸百万的战场,天地间一个孤零零的红衣女将军,站在那儿,顶天立地,像一把将天地划开的长剑,女将军朝他走来,一步一步,被踩过的尸体残骸一动不动,却发出地狱般的惨叫声,那声音自他脚底穿过,流经他的四肢百骸,像个巨大的诅咒。
可他又觉得,她含着笑意的眼睛里,是解开这个诅咒的密语。
大梦醒来,周涯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望着身边孩子熟睡的脸,良久,又觉得,她同梦中女将军,只一双眼睛相像,细一看,却是两个不同的人。
想到这里,没由来的,松了一口气。
少年再一想,却笑了。皇城里算命摊子不少,他自摊前走过时,有人说他是个富贵命,可他的富贵命,却并非好命,若要参透,须留意梦中所见。
可眼下过的日子,又是个什么命呢?世上的人千千万万,谁能预知到未来境遇,命数到底不由人。何况他孑然一身许多年,一颗少年心也灌满了风霜雨雪,到头来,也只是一个吃喝不愁的寂寞之徒。宝贝神笔惯会撒泼,时常像个有脾气的大爷,他心里有些厌烦它,却不得不讨好它,想着相依为命的这两年,又没办法不感谢它,往后的日子,又怕永远离不开它。其实,他对它,经常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扔掉它,又恨自己扔不掉它。
少年低头,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头发,忽然想,当初怎的就没问问那梦中的老神仙,若所画之物有朝一日,不想要了,可有后悔药吃?
如此想着,女孩儿哼哼唧唧几声,睁开了黑溜溜的眼睛。
周涯唯恐她再哭,当下好吃好喝的伺候上,同她说话,逗她笑,可她只管扔了筷子,两只手往盘子里刨,像一头饿了三天的小野狼。
周涯道:“你不会用筷子?”
孩子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迷茫,继续低头扒饭。
他把盘子抽走,对她道:“若不用筷子,就别吃了。”
孩子听不懂他的话,伸着两只手抢盘子,周涯看她委屈的脸,怕是又要哭,只得将盘子还给她。
“你果真听不懂人的话?”
孩子依旧笨拙而快速的往嘴里塞着饭。
周涯终于放弃,端坐在桌前瞧着她,瞧她胡乱的抓着盘子里的食物,打翻一个又一个青瓷的碗,汤汤水水糊了一脸,眼睛又黑又亮,灵活的转着,却没有神采。
无奈之下,叹了一口气。原来殷殷切切画出的,是一个痴儿。
心道:“今日本想去无归堂里张罗一下生意,眼下是走不了了。”
于是,那日兴高采烈行到无归堂的太子殿下,摇着扇子望了那紧闭的大门许久,最后摇摇头,败兴而归。
城外竹屋,周涯被这个不通人言的孩子弄的焦头烂额。
他再一次确定,自己被神笔骗了,或是被梦中那个不知真假的老神仙骗了。
那仔细想想那“未可知”三字,又有些悬乎。凭空画出的人,大概就像刚刚出生的婴儿,哭着来到这个世界,怎样的脾气,怎样的心性,怎样的喜好,皆不能由天定,自是要人来细细教导,养育成人。
周涯想明白了这点,也便没那么后悔了。
左右就当从头养起,刚好打发这没有尽头的寂寞
孩子吃饱喝足了,就要爬上床睡觉,发觉有人盯着看她,也瞪大了眼睛盯回去。
阳光打在两个人身上,穿着青衣的公子,和穿着黄色罗裙的孩子,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周涯才开口,声音轻轻的,“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叫周婴罢,我叫你,便叫阿婴,可好?”
孩子茫然的瞅着他,瞅着瞅着,突然伸出肉肉的小手,好像想让少年抱一抱。
周涯抱起了她,略有些重,但软软的,身上还有淡淡的花香味。
那日在屋外石桌上画她时,落了一朵桃花在画中人的眉梢,她竟就这样带上了桃花的香味。
小孩儿两只手本能般搂着周涯的脖子,蹭的他有些痒,又有些暖。
“往后,我便好好养着你,教你读书识字,好好长大。”
孩子眨巴眨巴眼睛,嘻嘻笑了,伸出舌头在少年脸上狠狠的舔了一口。
周涯的脸登时黑了。
孩子被一把扔在床上。
“痴儿!”
小说《故山归梦之画入道》 第6章 新人旧梦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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