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楼高的阳台上望去，伦敦在一片白茫茫的雨雾里远隐近现，男人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在寒冷的夜晚抽着烟，瞳孔中火光跳动。

目光投向更远处，宛如暗青色幕布的天空中，是绚烂的烟花，在浓墨的画布中平添了几笔彩色，形成的色差却并不使人感到突兀，有人在欣赏这种美。

李至安靠在阳台上，手里摇晃着一杯手工伦敦干金酒。

照例会有的杜松子，混入温和的粉色胡椒，鸢尾根，当归根，甘草根和胡荽，在60度的酒精里浸泡24小时，最后再以青柠檬皮调制微妙的酸柑橘风味，难得的一款比例和谐的金酒。

脑海中回想起侍从手舞足蹈的介绍，李至安抿了一口酒水，眺望着远方，一言不发，不知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嗬！臭小子，要不要来上一根。”

男人递来一根香烟，连同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的打火机。

“别了吧，我可不想变成和你一样的老烟枪。”

李至安将男人的手推了回去，隔着剧烈的咳嗽声和耳鼻中灌满的烟雾，他隐约听见男人低笑了几声。

“臭小子，你懂个球，这个叫做‘精神食粮’。”

男人终于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扶着阳台上的围栏，走到李至安的身边，咬着烟头吐字含糊。

“一个人刚开始抽烟，你是不会抽的，烟一到嘴就呼出来。不会过肺，这不叫抽烟，跟没抽一样，一般很难上瘾。”

“渐渐的，你知道烟要过肺，当第一支烟过肺的时候，你会晕烟，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于是，你只会在朋友抽烟的时候，偶尔耍一根尝尝味道，一根可能都抽不完，一般抽一半就扔。”

“再后来，你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你发现你只是个普通人，你的雄心壮志都是空话，或者和心爱的姑娘分手了，再或者就是情绪忽然低落，无理由的不开心。”

“然后，你顶着晕烟一下子抽了好几支烟，仿佛要把生活中所有的不快都呼出去。如此几次，你渐渐习惯了晕烟，你发现抽烟有的时候真的很解闷。

“于是你开始经常在闲暇的时候来上一支或好几支，习惯渐渐有了，烟瘾也慢慢有了。”

男人的脸上仿佛写满了心事，烟花像沾了水似的在空洞的眼球上晕开，夹烟的手指也不太稳，明明才四十几岁，现在却像一个半边身子埋进黄土的老头，尾音拖得悠长。

大风鼓动，雨势越下越大。

“那你是因为什么事开始学会抽烟的？”

酒精在身体里被吸收，李至安的手心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眼前这个孤独的男人。

孤独，或者用孤寂更合适些。

“你爸死的那一天。”

空气仿佛变得凝固起来，李至安和男人并排站着，盯着雨水中绽放的璀璨烟花，而男人只能听到杂音在耳边轰鸣，风声，雨声，爆炸声。

沉默的气氛让呼吸都变得困难，天空是黢黑的，语言也变得黢黑起来，一切都是那么沉重和压抑。

“十年了，你始终不愿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你和爸爸一去两年不回，你瞎了眼睛，而我爸连尸骨都找不到，你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男人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低下头，将掌心覆盖住心脏。

“是的，你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我不应该一直瞒着你。不过，请再耐心等待一会吧，很快，我就能把所有的麻烦一并解决掉！”

“希望我赎罪之时，也会有如此绚烂的烟花。”

远处的烟花炸响，淹没了男人的后半句话。

“什么麻烦？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男人用手指碾灭烟头，余烟似游丝绕着圈散开，紧接着转身将李至安暴力地搂在怀里，语气确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傻小子，你要记住，亲叔叔是永远不会害你的。走吧，舞会就要开始了，跳完这支舞，咱们爷两去干票大的！”

房间中央用黄木支架挂着两套昂贵的西装，洁白的衬衣，黑色的西装滚着银色细边，一旁还搭着深玫瑰色的领带，没有一处细节不精致，酒店的裁缝虽然没有量过两人的身材，却把衣服做的贴合无比。

李至安笔挺地站在复古的琉璃镜前，看着里面西装革履的自己，不禁觉得些许梦幻，当初那个在烈阳下搬水泥石灰的少年，摇身一变，竟成了穿着考究西装的上等人。

一头乌黑碎发，五官轮廓分明，剑眉之下是细长桃花眼，长期在阳光下的暴晒，使得李至安的皮肤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四肢修长双腿笔直，定制西装紧贴身体。

尽管不久之前他还是一个潦草小孩，但是现在不可置否，和他的小叔一样，那种上位者的气质是与生俱来的。

可是这一身富贵流气，对于他来说，究竟是体面，还是沉重的枷锁？

没来得及多想，侍从已经为他抹平领口，完美地绕出一个温莎结，李至安微微侧身，左手手腕的绿色劳力士腕表映在镜子中，但是他觉得有些沉重，于是又解下来，重新放回金色的礼盒里。

“怎么样，小伙子，我猜你穿上这身一定帅惨了，咱们李家的男人，就没有长得磕碜的。不是和你吹，想当年，叔叔我柜子里可是塞满了小姑娘们写的情书。”

男人看起来英挺非凡，仿佛他的身材天生就是为了西装而生的，棕色微卷武士头托至后颈，前额两侧发丝略长半遮眉眼，邋遢的胡须也被侍从剃得干干净净。

那个狮子一样的男人又回来了！

“知道了，这句话你都说一百遍了，我耳朵都听得生茧了。”

李至安看在眼里，感到不可思议，这还是他印象中的那个老烟枪嘛？

“哈哈哈，臭小子，准备好了吗，咱们行动吧，美人和探戈不可辜负呀！”

男人将手臂搭在李至安的肩膀上，呼出最后一口烟雾交给涌动的气流，随后在侍从的带领下，两人落座于靠近舞池边的桌子，头顶有无比华丽的水晶灯，桌上摆放着精巧的冷餐和甜点。

“臭小子，我们旁边坐着谁，我闻到了上好的香皂和水的清香，从那里飘来。”

顺着男人指的方向，李至安看到一位身材纤细的欧洲美人，宛如镶画星钻般透亮似水的眼眸，衬托她双瞳愈发纯净的淡蓝色眼影在眼底微微铺展开来。

女人右眼尾处轻点了一颗泪痣，更显得妩媚动人，艳红色的唇釉将她的雪白肌肤衬得更加白皙。

礼服倒是相当朴素，简单的过膝浅黑色礼裙被揽在身侧，显得端庄文雅，外罩一件鹅绒披帛更衬得温婉大方。

“你的鼻子是用什么做的，这么灵敏，坐在我们对桌，是一个女性。”

“女性?”

“一个女人，外国女人。”

此时，特邀唱诗班的青涩少女们奏曲起调，和缓的室内小提琴搭配小姑娘甜软的声线，宛如仙乐，入耳当真是无比的舒心。

“她是一个人吗？”

“是的，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男人放下手中的酒杯，饶有趣味地拍着李至安的肩膀大笑道。

“别害羞，小子，舞会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有预感，她就是今夜上帝为你准备的舞伴。”

“小叔，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又不认识人家，说不定人家有舞伴呢。”

李至安还想拒绝，可是男人已经拉着他的胳膊站起，金色的灯光打在叔侄二人的身上，李至安只能顺从地扶着男人走到女人的桌前，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太阳灶上的热水壶，要被周围的注视灼伤了。

“Excuse-me，senorita，do-you-mind-if-we-join-you?Im-feeling-you-are-being-neglected.”

李至安一脸震惊地盯着自己的叔叔，只见他的伦敦腔在每个发音里都清晰可闻，英语的流利程度完全不是自己这个高中还没肄业的学生能够相提并论的。

二楼一侧的深红色幕布拉开。一支来自英国皇室的御用乐队正在试音，女皇通知他们今夜要为一位贵宾演奏，那位大人很喜欢跳探戈。

乐队奏响古典音乐叩击耳膜，水晶吊灯所渲染出的暖橙色氛围与人们面容上沉醉的表情相结合，众人在舞池中雷鸣般起舞，整个舞会像是被火焰点燃，无数银白的裙摆在灯光下飞扬，折射光影缭乱。

而自己的叔叔不知低头在女人耳边说了些什么，只见女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眼中流露出同情的氤氲，随即提起裙摆牵着李至安的右手，带着他在乐曲第二拍时轻巧地滑入舞池。

“小叔，可是我不会跳探戈啊！”

李至安的右手虚握住一只柔荑，左手被女人放在腰肢处，轻揽黑色裙摆，头顶水晶吊灯炽亮的光芒将舞池中央照耀得如同白昼，落在她礼服的亮片上再折射进李至安的眼里，虚晃更甚，朦朦胧胧地似起了一层轻纱在二人中间。

“害怕什么？”

此时他拼命呼救的叔叔，正在舞池的另一侧与一位金发美人翩翩起舞，标准的探戈，动作刚劲有力，他的舞蹈太完美了，仿佛舞者中的皇帝，以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压倒周围的所有人。

“我怕跳错步！”

再反观李至安这边，动作僵硬，脚步混乱，只能使劲浑身解数，才勉强跟上女人的节奏，恰如急雨袭过平静无波的湖泊，整个人的内心乱作一团。

“小子，探戈里可无所谓错步的，不像人生，它简单，所以才迷人。要是踩错步或绊倒了，接着跳下去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你还能邀请一位少女，跳一曲探戈，闻一缕女人香。”

舞步错落间，李至安渐渐找到了自己的节奏，猝然琴弦一紧，音调随之陡然攀升，整场宴厅里的舞者都飞快地转换着步伐。

但是在女人的控制和眼神暗示下，他居然立刻就跟上了节奏，所有动作像是刻在他的脑海里，胳膊怎么放，脚步怎么走，根本不必思考，只要他放松心情跟随这位探戈女王的指示，舞蹈渐入佳境。

“确实，步子乱成一团，继续跳下去就好了，这是探戈，也是人生。”

乐章在***后走向终篇，音律逐渐由强转向舒缓，再渐行渐弱。

李至安执着女人的右手翩然转完最后一圈，反手一绕，看她扭身转入怀中，在自己的耳畔喑哑低沉留下一语。

“下次再见。”

“你会说中文！”

乐声清明，步履随之放缓，女人缓缓脱离李至安的怀抱，在疾风骤雨般响起的掌声里悄然落幕，消失在行礼致意的人群中，只留下错愕的李至安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发呆。

“怎么样，探戈小子，让我一顿好找，别发呆了，到我们该做正事的时候了。”

男人拖着沉重的黑匣子，从身后拍了拍李至安，将一把车钥匙塞进他的手里，扶着他的肩膀走出了酒店。

李至安能够感受到身后那来自四方灼热而又崇拜的眼神，熏熏燎燎的，像是烈火灼烧着两人的背影，叔侄两宛如屠龙的勇士，慷慨地走进那个黑夜，四野茫茫，雨落疏狂。

小说《以撒旦之名杀穿神的梦境》 第四章 伦敦最后的探戈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