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小雅今年就要上大学了，我想找你借点钱。”

焦黄的烟蒂被随意地扔在浑浊肮脏的地面上，尼古丁的气味充斥了整个屋子，浓烈的烟酒味刺激着李至安的神经。

“我一个瞎眼老头，哪有什么钱给你？”

正是夕阳西下，昏暗的房间里没有开灯，男人面朝窗外背对着李至安，背影冷峻而沉默，像是一头日暮崦嵫的雄狮，声音不怒自威。

李至安瘦削的肩靠在坚硬的墙壁上，裤脚上全是水泥石灰，他身旁的木头桌上垒着廉价的啤酒瓶，东倒西歪，折射出昏暗的光线。

透过灰白的烟雾，男人整个身子陷在柔软的沙发里，暗铜色的手指夹着香烟，搭在酒杯上，棕色的长发像一条起球的毛巾，被黑色头绳胡乱地扎在身后。

“小叔，我爸牺牲以后，抚恤金一直放在你那，你把这笔钱先还给我们，把小雅第一年的学费交了，以后的钱我自己想办法。”

“什么——？”

阴影里，男人脸庞的线条动了动，将手中的香烟插在酒杯里，重重地吐出一股烟圈，刺鼻的烟混着灰尘，像是一坛蜇人的劣酒。

李至安喉结滚动，鼓起勇气重述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的声线不那么颤抖。他想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以此来掩饰对男人的畏惧。

“花光了，都被我拿来买酒了。”

墙壁上的时钟敲出微弱的响声，滴答滴答，像时间轻轻滴落。

空气里的沉默像是一场沉重的剧痛，每一秒都像是残忍的刀一般进出李至安的心脏。

“你真是个畜生，我真希望当年回不来的那个人是你。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爸也不会死，小雅如今也不至于沦落到没钱上大学。”

李至安整个身体像是一辆运转到极限的8缸发动机，剧烈地抖动，滚烫的仪表盘已经指到极限，大脑轰鸣，浑身的血液都在他体内鸣叫沸腾。

男人像是被李至安戳中了痛处，天地霎时间沉默，窗外的嘈杂声在这一刻一扫而空，蔓延开来的，是独属于黄昏的压抑。

“臭小子，你可真够有种，和你那暴躁的老爹当年一个样。”

男人缓缓从沙发中站起身来，宛如君王出行，玻璃杯被他攥碎在手中，顿时一股威压笼罩了整个屋子，尘世间的烟火气在慢慢消失，像是海水漫过身子，巨大的水压让人喘不过气，在那一刻，李至安只感到灵魂悸动。

窗外的晚霞如同火焰一般吞噬了整个城市，那些光勾勒着男人的轮廓，逆着夕阳，两人像是两座孤岛，一言不发地站立着。

“小混球，竟敢对长辈大放厥词，要是搁两年前，我就会按着你的头浸油槽，一遍又一遍，直到你分不清方向。你现在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得亏你我之间那该死的血缘关系，懂吗？”

男人率先打破平静，他向李至安靠近，眉骨，碎发，一点点在视线里变得明晰，深邃的眼眶和皱巴巴的皮夹克衬托得他更像个宿醉未醒的酒徒。

小叔很高大，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却像山一样不可撼动，他将一只手按在李至安的头上，用力地揉了揉，仿佛在赏识一头同样凶猛的小兽，那眼神疲倦温柔，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干草。

刺鼻的烟酒味宛如小蛇一样钻进李至安的鼻腔，他将头顶的那只大手甩开，丝毫不领情，宛如一只刚破茧的蝴蝶在挣扎。

李至安抬头看了一眼，小叔和他老爸长得很像，两个人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到这张脸，李至安的脑袋像是风吹滚草一样无序，愤怒骤然结冰，心脏破裂恰如回忆兜头浇下。

“你是我小叔，刚刚不应该那么说你，否则老爸在天上听到，又该伤心了，既然你拿不出这笔钱，那我就先走了。”

他摆了摆手，拉开门栓就要离开，身后的落日黄昏仿佛融化成了曾经和父亲生活过的点点滴滴，有些东西是无法直视的，比如说此刻这张朝思暮想的脸。

“等等，谁说我拿不出钱了？”

男人甩了甩手中的火机，然后燃起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门外，黄昏被夜掩埋，月光恍若轻纱一般洒落，树枝用浑浊的语言低吟，风施以摇摆与弧度。

“周六跟我去一趟外地，回来我就把钱借给你。”

温热的白气在他口中缓慢吐出，浑厚的声音在香烟的作用下有些沙哑，无端透出些憔悴的味道。

“好。”

李至安身子一颤，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整个人变得轻松起来，他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随后一步跨出了房间。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

越是软绵的语言就越能成为锋利的剑，男人看着指间点燃的香烟，烟气缓缓上升，消散。

他看着橙红的火花闪烁，看着香烟一点点变短，看着燃烧后的灰烬摇摇欲坠，烟灰飘落，起风了。

“小家伙，还管上我来了。不找我借钱，我看你一辈子都不知道来看我。”

男人背靠在门口，远远地望着李至安缩着脑袋，顶着劲风逐渐消失在黑暗中，他放浪地吐出一口烟，痞笑的同时夹烟的手指在抖，眼角泛红。

“大哥，再过几天我就来看你了，不要怪弟弟。做了十年的酒鬼，我也累了，这条路走到我们这辈结束了，小安就不要再走了！这世上再无【撒旦】也好，前半生的种种自此掩埋了，也算是同过去彻底了断。”

远处的天空灰暗而暝寂，沉重的云层低悬于天穹之上，犹如戏剧开始前拉起的厚重帷幕。

屋外，雨水在光与暗的边界线上滑落，隔着巨大的落地窗，雨夜是黯淡的，屋内是明亮的，光线像是同时穿过白天与黑夜。

“呜哇呜哇！”

浴室里雾气弥漫，被黄色的灯光随意地抻着。

李至安站立在花洒下，任凭温暖的水流像雨水一样在头顶淹过，淌过他的胸膛，背脊，在脚底的漩涡汇聚。

他拧动阀门，头顶的“雨势”越变越大，不少水珠顺着黑色的发丝溅落到一旁的镜子上，在雾气弥漫的模糊镜面上，水珠粉碎，化作无数的颗粒荡漾开。

李至安站在镜子前，像是裸身对峙雾中的另一个自己，他们在狭小的空间里长久地对视，连呼吸都淹没在寂静中。

他安静地享受着耳膜边温水潺流所带来的寂静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身边的一切嘈杂都被按下了静音键，身体的疲惫和雨水的冰冷也被暖和的水流带走不少。

“来啦。”

看着镜中***的自己，胸口上青一块紫一块，李至安随意扯了条浴袍披在身上，用力甩了甩脑袋，想要将耳道里那一摊水渍甩出来。

“小雅，明天我要和小叔去外地一趟，你一个人在家，注意点安全。”

李至安大口扒着米饭，又夹了口菜，嘴里不停嘟囔着。

李小雅坐在他的对面，一张橡木桌，就占了客厅大半的面积，她眼睛低垂，小口地往嘴里夹饭，腮里塞得满满当当，显然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

“给你新买的助听器怎么样，好用吗？”

李至安放下筷子，一边还灵活地比划着手语。

“好用，听得很清楚。”

李小雅兀得抬头，唇边还沾着饭粒，半张口呜哇呜哇地喊着，手里比划出：“哥哥，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用不了几天，到时候你上大学的学费也有着落了。”

李至安眉飞色舞地说着，心里像是装了一只雀跃的小鹿。

他高二就辍学去附近的工地搬砖，尽管赚得钱勉强够两人维持生活，但是好在妹妹足够争气，今年考上了一个不错的一本，在这个偏远小城，能考上大学的便称得上是凤毛麟角。

李小雅闻言怔神，指尖内扣，掐得手掌发白，下意识低头躲避李至安的视线。

“你怎么了？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小雅慌忙摘下助听器胡乱地揣在口袋里，那双澄澈的眸子逐渐泛红，潮湿，委屈的响声在胸腔共鸣。

李至安注视着她的手语，像一个复读机一样念了出来。

“哥哥，我不想念大学了，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你应该为了自己而活。这些年来，都是因为我，你才过得这么这么辛苦。”

李至安看着妹妹眼眶中的泪水像月光一样漫出，他也想哭，他太熟悉这种鼻腔酸得发麻的感觉了，无数次他在这样的感觉里红透了眼，或悲伤，或喜悦，他只能说今晚并不是前者，或许是后者，可能两者都有。

“你真是个笨蛋，你怎么可能是我的累赘呢？如果没有你的话，哥哥我都不知道活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李至安在李小雅的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温柔地帮她把助听器带上，像是一位慈祥的父亲，用他十七岁的身躯撑起了属于他们的这个小家。

长兄如父，他时刻牢记着自己和父亲的约定：你是我们这个家最后的男子汉，照顾好你的妹妹。

这些年来，李至安像一个孩子，在成年人中流浪，人累得像泥，却分明知道心里有组钢架，横横直直地把自己硬撑起来。

“别哭了，等你去上大学，哥哥就去追寻属于自己的生活，到时候你也是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以自己做主人生。等你大学毕业，哥哥还要靠你一起支撑咱们这个家呢。”

妹妹靠在他怀里呜哇呜哇地哭，泪水像两串断了线的玻璃珠。

雨停了，窗帘外的天空一片灰暗，淡灰色的月牙似一道笑颜，在远空忽隐忽现，不见光茫，不见星空。

小说《以撒旦之名杀穿神的梦境》 第二章 瞎眼叔叔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