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上官婉儿起床练武，一柄长枪被她耍的犹如蛟龙出水。年关近了，早上露重天冷，阿九总是熬一碗姜汤，随后站在檐下，静静的看着她，这般英姿飒爽，不让须眉。若能提枪上阵，她该是大梁的巾帼英雄。可惜她是上官家的***，上有父兄，手握六成兵权，她便只能被困京城，糊涂度日，心中一定也很苦闷吧。

阿九先给她擦干净脸上的汗，再将姜汤递给她。上官婉儿接过一口饮尽，随后收起长枪，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你想习武？”

阿九点头，期待的看着她。

上官婉儿弯腰捏了捏她的小胳膊小腿，毫无根基，又早过了习武的年纪。她琢磨许久，“那教你射箭试试？”也算是强身健体了。

阿九连连点头，脸上难得有两分笑意，“多谢。”

上官婉儿摆摆手，“只是你自己要吃不少苦头了。”

阿九做起一件事来，是绝对的专注和刻苦。譬如读书，又譬如射箭。从一开始的弓都拉不开，到后来的拉不稳，再到现在的箭能勉强上靶，背后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如今已是昭德二十二年春，上官婉儿这几个月看着她一步一步走来，似乎明白了张生为何会喜欢她。举世无双的容颜只是锦上添花之物，她骨子里的那股坚定和韧劲，才是真正令人折服之处。上官婉儿一度害怕张生的死阿九会想不开，如今来看，倒是她狭隘了。纵然心里还未蹚过那条湍急的河流，但至少是往前走的。

终于开春了，这个冬天却格外漫长。萧霖和萧宇还被关着，不少人或多或少都偷偷使过劲儿，但萧胤一直晾着，没说是放还是杀。王氏一族只剩这兄弟二人没有处置了，都说天家亲情淡薄，先君臣后父子，可终究还是流着一样的血。

唐芷再过一个多月就要生了，这几个月她一人撑起禧王府，直面风雨。昔日萧桁的尾巴藏的干净，张生将一切安排的细致而周密，唐家上下奔走许久也未能寻到破解之法，甚至都找不到一个筹码。唐芷见唐渝日夜忧思肉眼可见的憔悴，只得语重心长的握着他的手道，“尽人事，听天命。”她叹了口气，“唐家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先保全好自身吧。切莫因禧王一事再搭进来，那我便真的不好过了。”

唐家五个孩子中，就属他们姐弟二人关系最是亲密，彼此陪伴的时间也是最久，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呢？一定是他太过心急忽略了一些东西，他要冷静下来，会有办法的。

这个晚上，唐渝夜访奕王府。

“你来了。”萧彦坐在院子里，望着翻墙而来的唐渝，“可是有法子了？”去年八月开始，他的眼睛就一直盯着萧桁，可无论是往前翻还是往下翻，都没寻到什么破绽；明里暗里绊子也使了不少，都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生意，着实让人头疼无奈。而唐渝通州一行，他也出了五十精锐。说起来配合打了不少，成效是半分没有，局面没能扭转，只堪堪杀了个张生。如今总感觉有把刀悬在头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砍过来了，他是食之无味寝之难安。张生几个月的部署，便让萧桁成为他们望尘莫及的存在。若是他单独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他自然是想盘活萧霖的，这几个月也没少费心思，但大多是无用功。

“我唐家先递一个诛禧王的奏折。”

萧彦闻言意外的看着他，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随后朱相和我爹一起上奏立嘉王为太子。”

萧彦开始深思。自萧秉战死，东宫之位一直空悬。这几年他们之间的几人明争暗斗萧胤向来都是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也算是一种制衡。朝野上下都知道，唐家支持萧霖，朱家支持萧彦。萧霖如今是大势已去命悬一线，而唐家不为其求生反而求死，已十分奇怪。再由两家一同请立萧桁，萧胤就该生疑了。这两年他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但仍不放权，若此时萧桁成为人心所向，那他便是忌惮了，同时也会想，萧霖之事，是否会有他人的手笔？如此一来，萧霖大概是保住了。此计甚妙，可以一试。

萧彦开口道，“接下来该头疼的便是五哥了。”一位帝王的多疑，非常人所能承受。

二人依计行事，五日后，萧胤的旨意下来了，萧宇解禁，萧霖逐去封地丹城，一生不得回京。因唐芷即将临盆，待她诞下孩子后再行离开。此后一段时间，朝堂上十分平静，大家都夹着尾巴，低调做人。

萧霖回到王府时，唐芷大着肚子站在门口。

“阿芷。”乍一见到，堂堂七尺男儿，忍不住红了眼眶。

唐芷温柔的笑了笑，“回来了就好。”这四个月定吃了不少苦，人瘦了一大圈，还时有咳嗽，想是诏狱阴寒，染上风寒后久久难愈。

萧霖站的比往日远了些，怕过了病气给她。

“今日阿渝过来了，正好一起用饭。”

饭席上，见二人神色都有些郁郁，唐芷开口道，“从前啊，每日都过的提心吊胆的，现在反倒踏实了。输了便输了，人还在就好。去丹城是好事，这京城啊，总让人透不过气来。”她转头看向唐渝，“唐家这半年伤筋动骨的，爹又年纪大了，就只能你辛苦些多多操劳了。”

“我知道了，放心吧。”唐渝笑了笑，打破沉闷，“你马上就可以过真正的清闲日子了，心里正偷着乐吧？”

“臭小子，你嫉妒啊？”唐芷也笑了，给他夹了平日里爱吃的糖醋鱼，“对了，南乔呢？”

唐渝僵住，“婉儿那里。”

“一直没回来吗？”

“没有。”

唐芷微微叹了口气，换了个话头。

饭后唐渝还有事就告辞了，唐芷送他到门口，给他披了件斗篷，如今虽已是春天，可天儿依旧冷，寒风久吹，易惹风寒，这小子自小就喜欢穿的单薄，真是让人不省心。她轻轻拍了拍，“路上小心。”

唐渝转身朝夜色中走去。

大概是怀孕了，情绪有些敏感，唐芷看着他的背影，总有着想哭的冲动。她抬头平复情绪，朝书房走去。

“你会觉得不甘心吗？”唐芷见他望着窗棂发呆。

萧霖转过头来，“甘心，好像又不甘心。”他顿了片刻，“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资质平庸，莫说五弟八弟，就是比起四弟来，都要略逊一筹。没有阿渝，没有你们唐家，我根本没有与他们一较高下的机会。可正因你们如此苦心经营，还落得如今这样的结果，我心难平。”

唐芷明白，却也不知如何开解，该说的她都说了，只能等时间长了，他自己慢慢释怀。

次日一早，阿九刚习完射箭，春风便来了。

“南乔，王妃近段时间一直念叨着酸枣糕，我跑遍京城买了些，但口味与你做的似乎都不一样。若是方便的话，可否随我到王府做一些。”

唐芷想见自己，应是有话要说。阿九想了想，往日她待自己不薄，何况自己说起来也还是唐家的丫头，本也无权拒绝，那便走一趟吧，知会上官婉儿一声后便随春风离开了。

唐芷依然像以往一样在院子里躺着，看看画本逗逗鸟，姿态慵懒。

“你来了。”唐芷听见脚步声，收起手里的话本子，语气轻快而温柔。

阿九俯身行礼，“禧王妃。”

唐芷拉过她，仔仔细细的看了一圈，“瘦了。”

阿九对上她的眼睛，毫无征兆的想起张生，眼眶微微发胀。这几个月她仿佛不知疲倦的读书习武练字干活，一刻都不敢闲下来，她害怕想到有关张生的任何。在许多个夜里，她就那样闭着眼睛等天明，只有人太累熬不住时才能勉强睡上一觉。醒时如常，梦时崩溃。她在努力往前走，可似乎怎么也走不出那个叫张生的梦境。偶尔神智模糊时，她也会想，是否真的有张生这样一个人存在，还是从始至终都只是梦一场。可怎么会是假的呢？他是自己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又在她生命里点亮一盏一盏的灯，刻骨铭心。她愿意折寿十年，换张生回来。不，若是他能回来，二十年，三十年也是可以的。她惜命，因为这条命是姐姐给的，因为她读了那么多书都是讲的生而非死，可她更惜张生。他明明说让她信他，只需顾好自己等他就好，她听了信了做到了，他却消失了，一切成空。她该恨的，恨唐渝，恨唐家，恨京城。可是人和人之间又哪有那么简单？唐家上下都不曾亏待她，尤其是唐渝和唐芷，她受了他人的好，如今连句恨都不能痛痛快快地说。站在唐芷的角度，萧霖死里逃生，唐家也折损不少，而这自然是张生的手笔。根本就掰扯不清，好像都没错，只是各自立场不一样。明明不是一路人，偏偏又生了几分感情。这输输赢赢的，真论起来，似乎都是输家。

她日日在上官府状似如常的过着，大概也是一种逃避，逃避现实。她不敢面对死了的人，也不敢面对活着的人。

阿九看着唐芷，以往慵懒淡漠的脸上添了温柔和爱意，那是属于一位母亲的独特气质。

“禧王妃除了酸枣糕，可还想吃什么？”

唐芷摇头，“今日我要到厨房亲眼看看，试试能不能偷学些你的手艺。”

阿九扶着她慢慢向厨房走去，二人眼下都默契的没有提起那些理不清的伤心事，就像以前一样。

小说《应似飞鸿踏雪泥》 应似飞鸿踏雪泥第31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