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与兵部的书办思量报复严敬铭已非一日。当初军费报销案,此辈原本互相勾结,更垫了大本钱,想要从各地将帅手中狠狠捞上一笔。不曾想一纸免办诏书,黄粱梦碎,对严敬铭自然恨之入骨。然则小小书办即便是切骨之恨,对当朝阁老一时间也无奈其何,严敬铭不是梁文韶,想放他的暗箭并不容易。因而只有等待朝局变动,到严敬铭在皇帝心中地位不如以往的时候才好落井下石。
这机会果然来了。兴平四年,皇帝不知道是听了谁的建议,突然想要铸一批新钱。朝廷货币发行,原有一套制度。改元之后铸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要得法便不影响大局。历来户部通行的做法,都是逐步回收市面上的旧钱,在流通中参以新钱,慢慢以新代旧。只是这次皇帝行事颇为急切,诏旨一下,就命朝臣立刻商议铸造兴平通宝及流通的办法。在严敬铭看来,当下朝廷财力物力有限,而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铸钱本是不急之务。如今君上有旨,却也不妨逐年添铸,徐徐缓图。纪柏棠却不以为然,他是最会体察皇帝心意的,也看出这次皇帝连番下旨,必是不日就要见到成效。何况纪柏棠亦有私心,他早就在筹划从何处另开一处财源,如今铸新钱正式绝好的机会。历来凡有兴作,有个欺上而不瞒下的手法,经手的人总有分润的好处。打定了主意,纪柏棠便在内阁***时,提议铸成色更好,分量也更重的新钱。同时也主张不是逐年替换而是要一鼓作气,直接将市面上的旧钱彻底回收立刻改换新钱。看上去这是个不错的办法,银钱货真价实,有助于平抑物价。只是如此一来,一则所铸新钱必是一笔巨数,二则牵涉的方面更多。此等伎俩自然骗不过严敬铭,他深知户部银钱司本就有一套舞弊的办法,历代相沿的积习,即便是他,想要革除也很困难。如今改铸新钱,数量又如此庞大,将来购置原料器械,会是一笔了不得糊涂账,何况市面上骤然受此影响,富家大户常用银两还不要紧,升斗小民,全靠铜钱过活,银钱总要百姓信得过,稍有偏差,民心便会不稳,所以坚持不允。
纪柏棠并不是利欲熏心之辈,倡铸新钱,也是别有隐衷。自禁军设立以来,一方面燕王为了笼络京营将士,手面极阔,驭下过于宽纵,京营俸禄高出寻常士兵数倍不止,每逢节令还常有赏赐,而毫无训练,根本不能指望作战。另一方面,新城的天策军常赴山野之间操练,支出原就要多些,每每又要研制新型军械,花费甚高。如此,额定的军费就入不敷出了。冯聿林已为纪柏棠引为心腹,数次促膝秘陈要另外筹措一笔军饷。然而严敬铭素以勤俭闻名,在他看禁军的供应已优厚非常,何能再加?纪柏棠苦于不能制止燕王的挥霍,只得另辟蹊径求财。这新钱之议,就是纪柏棠看准了其中好处,打算以此来弥补禁军,尤其是天策军的开销。然而数次与严敬铭商讨,都是不得要领。
阁臣意见相左,内阁却必须有上覆君命。最后只得各自上书皇帝,陈明利弊。纪柏棠的奏议写得很漂亮,何况质量更好的新钱一旦投入使用,的确能够起到平抑物价,稳定人心的作用,道理上先就占了上风。所以皇帝看过之后很是嘉许。严敬铭的文字如同他的个性,质朴直切,使得皇帝常有骨鲠在喉之感,相形之下,自然是纪柏棠奏章更的君心。因而在召见时,看到皇帝对纪柏棠不断有赞许之词,严敬铭便不惜要犯颜直谏了。他理财多年,深知当前积弊,旧钱成色不足尚是疥癣之疾,百姓虽难免吃些亏,但成色差别天下共知,彼此兑换的比例都已经约定俗成,最多只是吃些明亏而已,对物价的影响并不严重。而各级官员舞弊中饱,才是防不胜防的暗箭,也是心腹之患。大铸新钱,很可能未蒙其利,先受其害,最后只会徒然浪费公帑而又苦了百姓而已。但严敬铭的难处在于,这番话,不能不说又不能全说,如实相告,反而显得皇帝既无识人之明而又庸碌无为。因而言辞之间颇费周折,而辞令本又非他所长,越发显得理屈而词穷。最后只得说,铸新钱恐耗费过甚,应当从长计议。
这一句话说坏了!惹得皇帝发了一通脾气。最后甚至不是争是非而是有些争意气了。
“耗费,耗费,一有大事,你就与朕哭穷。”
这句话严敬铭颇不服气,很想争一争。章绍如觉得此刻君臣之间言语碰僵了,自己宜于出面转圜,因而出班奏道。
“启奏陛下,禁军成军不久,从现有专册看支取的军饷数目已很可观。今年陕甘、山西、河南皆有旱情,各地督抚上报,秋粮收成恐不足以往半数。户部亦已早早筹措好赈灾之款了。”
这一番话替严敬铭既是解围也是表功,同时也提醒了皇帝,花出去的银子已经很不少了。皇帝听完默然,算是从谏的表示。只是铸造新钱的奏议到底是准了,同时朝命纪柏棠兼署户部尚书,负责新钱铸造事宜。严敬铭执掌国家度支十年却不参与其事,一叶落而知秋,可见圣眷已衰。
局外人都道是严阁老犯言直谏触怒龙颜,但少数人却不这么看。严敬铭固然耿介,不免有冲撞的地方,但他辅弼十数年,一直是如此脾气,这是满朝文武都知晓的事情。说到底,还是皇帝的心境亦已起了很大变化。自阅兵回宫,凭楼远眺的一念,始终在皇帝心头横亘。戡平东南,皇帝自以为如今重整一片锦绣河山是自己多年来宵衣旰食的功劳,也该享一阵清福了。因而一面有整军经武大权独揽的雄心,一面有游览天下寄情山水的逸致。如今禁军初具规模,游观之心更甚。新的离宫,皇帝已遣人在制作图样,实地勘察,内廷营造司业已知会工部,各项营造物料及工匠人等都已在筹备之列。仅是这期初数月,就已经花掉了大笔银子,在严敬铭就深以为苦,而不能不时时劝诫。各地方从战后恢复,元气仍有待培植,远不到歌舞升平,欢庆盛世的时候。可皇帝已经有大功告成的想法,君臣之间,冲突难免。那一句哭穷的指责,多半是皇帝因严敬铭凡事裁减节约而心生芥蒂。
究其所以,皇帝到底是自幼教养于深宫大内,性格之中难免安于享乐,而又对民间疾苦不甚了解。平乱之时,贵在能够虛衷以听,不存成见,且朝臣得力,上下一心。如今皇帝既生骄盈之心,对逆耳之言,就不大听得进去了。而朝臣之中,纪柏棠野心勃勃,韩雍衰病侵寻,章绍如明哲保身,严敬铭的处境便更加被动了。
小说《胜国录》 第9章 正臣遭忌 试读结束。
章节 X
手机阅读X
手机扫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