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雷霆滋味，严敬铭渐渐有些体味到了。禁宫需索，花样百出，有皇帝的支持，营造司与工部的人自然也就有恃无恐。眼见民生艰难，而户部却总拨不出救济时艰的银子，严敬铭每每据理力争，但毕竟不能事事匡正，新进更是爆出木材进贡走私舞弊一案，御史接连弹劾。严敬铭虽然问心无愧，但对于公事上越发觉得灰心。至于这木材舞弊案，实际也还是内廷的花样。

俞英泰远在两江，也曾风闻，兴修殿宇所用的木材一则来自四川云南的深山老林，一则是派船队远下南洋采购，其实未得真相。营造司原本的想法，确实是从川滇的山林取材，谁知派员去查探后才发现深山林密不假，但交通全靠羊肠小道，而且山路陡峭凶险，开山伐林，非数年不能取得合用的材料，帝都工程岂能等到那一天。于是才有出海采购之议。船队远航通商，在开国之时常有，如今恢复，亦非难事。就在这组建船队的当口，忽有一个富商，辗转找到营造司官员，说自己有一批木材，正贮藏在南洋小岛上，自愿报效。更献计，可将这批木材奏称是南洋小国，仰慕天朝自行进贡，不必花费户部一两银子。只是所贡木材虽然可以分文不取，却要求取一纸公文，便于将来沿途运输，各地关口能够予以免税放行。

营造司的人起初不信还有如此好事，直到这富商亲自献上木材样品，确实是上乘材料，这才从户部办了文书，派船队随他一同去取木材。沿途层层转运，不仅免税放行，还从营造宫殿的款项中支取了一笔运费，当然也被富商全数孝敬了营造司。如果只是贪墨运费，也还不算大事。谁料这所谓进贡，无非是一障眼法。这批木材固然价值不菲，上下打点亦所费良多，然则这富商仍鞍前马后，纯然为了那一纸免税文书。

原来自南洋采购，一则路途遥远能报销一笔运费，二则船队远行，虽是运木材，但船只多寡并无限制，放舟出海时本就是满载了瓷器茶叶等货物，到南洋先是互通有无就已经大赚了一笔。回程之时，再满载南洋奇货而归。归国弃舟登陆，将这些舶来品随木材一同转运。因为有朝廷文书，各地关口都是免税放行。于是一路转运，一路走私销赃，同时又夹带南货北销，即使最后离开帝都，仍是带了大批土产销往南方，而整个过程中，车船民夫都是朝廷征调，富商不需半点开销，真正一本万利的买卖。如此“进贡”木材，不仅沿途走私受朝廷保护，税款更是分文不费，实在是天下第一精明商人。当然种种收获，富商自然也不敢独吞，必是仍有一份厚重孝敬送到营造司与工部了。此间秘辛原本不为人知，还是第二年，此富商托词进贡的南洋小国忽然真的派遣使臣前来进贡，皇帝由于上年木材之事，为表笼络，特赐国宴，酒宴之时提到去年进贡的木材甚好，来使茫然不知所以，这才拆穿把戏，真相亦才逐渐大白。朝廷船队公然走私，有失国体，御史自然要弹劾有司，由于运费的支取以及免税的文书，都是从户部办理的，于是连严敬铭亦在弹劾之列了。

皇帝正觉得近日严敬铭处处掣肘，虽然也清楚木材一案肯定是内廷奴才的把戏，但借机敲打一下严敬铭也未尝不可。于是将弹劾的奏折发交内阁，票拟自然是严查，但就在这个当口，更大的风波将这件案子给淹没了。

这便是辽东驻军哗变。辽东地域广阔，同内陆相比，虽只是一个行省，版图却大出三倍不止。如今的辽东总督，还是先帝识拔的，先帝驾崩，今上即位，也仍是做他的总督，前后在辽东已经十多年。原先是东南大战方兴未艾，战后又在改元、练兵、铸钱，辽东始终不曾被战火染指，皇帝和廷臣对那边的情形都已经十分隔膜，何况鞭长莫及，也就不为遥制了。这总督倒是优游岁月，自在逍遥。皇帝不曾想自己即位以来接到的第一道来自辽东的公文，竟是总督殉国的噩耗。辽东总督原本驻节在靠近沧澜关的云州，本来年老，轻易不会离开云州，谁知今年不知为何，临时起意，率领部下文武巡视边关各城，一路走到雍都时，驻军竟然哗变了，当了十几年太平封疆的总督也由此送掉了一条老命。

雍都驻军哗变，实是因为欠饷多年，士卒不堪苦寒，才铤而走险，自从朝廷因为用兵东南，自顾不暇以后，户部对于地处沧澜关外的辽东各地，就再没有任何拨款。关外一向以出产富庶闻名，自给应当有余，何况多年来，内外交通不绝，总督也从未上奏地方财政有何困难，不曾想，不鸣则已，如今一鸣惊人。奏报到京的时候，叛军已由雍都出发，越过北凌河，兵锋直指云州了。在兵部的记录中，朝廷在辽东驻军有十万之数，只是这已经是多年前的老档，如今在沧澜关至云州一线还有多少驻军，兵力分散与否，攻防战略如何筹措，朝廷都是一无所知。

接到奏报的皇帝，自然宣召廷臣。历来对于哗变叛乱，无外乎征剿、招抚这两种办法。严敬铭认为这几年朝廷对辽东不无亏欠，哗变于法难容，情有可原，如今云州未失，大局不至于糜烂，不如招抚。至于安抚的办法，严敬铭也早已经妥善陈奏。皇帝这才想起之前严敬铭的一道奏折，说是如今户部银钱不敷所用，如今重在收揽人心，请皇帝拨内帑以供招抚所用，同时简派大臣妥善处理此次哗变，招抚的宗旨是首恶务除，胁从不问。甚至，严敬铭愿意自己亲身前往办理招抚事宜。平心而论，严敬铭谋划可谓周详，亦有甘冒箭矢的忠勇。无奈皇帝不比从前，师心自用且又自私，尤其不愿意动用内帑。反而觉得严敬铭办事不力，户部才总是为钱发愁。因而皇帝虽想起了这道奏折，却不接严敬铭的话，只直接问：“纪柏棠，你有什么办法？”严敬铭暗自心惊，皇帝对自己陈述不置一词，显然是对之前的奏陈不以为然，这个钉子碰得实在不轻。廷臣这下都明白，皇帝不愿意招抚，那么便只能发兵征剿了。只是关外驻军自顾不暇，这征剿之师又在何处呢？

纪柏棠当然不会想不到，只是不大愿意说。眼下可用之兵当然只有帝都的禁军，然而禁军是否真的可用，却是谁也无法保证的。至少在纪柏棠看，京营这两万人就根本是个摆设。

皇帝当然对禁军的战力也有疑问。散朝未几，宫中派人到王府传召燕王入宫。这是很明白的，皇帝要向燕王征询禁军实力。纪柏棠深晓燕王好放言高论，何况，站在统帅的立场，燕王也必会大大褒扬禁军一番。如今的关键在冯聿林，皇帝既然召见燕王，当然也有可能召冯聿林进京问一问。纪柏棠觉得有必要先和冯聿林通个消息，只是新城虽在近畿，但眼下举朝注意力都在天策军，倘若冯聿林未奉征召贸然进京，殊为不智。纪柏棠遂派了一亲信听差前往新城。

小说《胜国录》 第11章 祸起边关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