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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

储福金2020-08-21 17:42:17

青衣

尽管女伴们团团围着,李贞还是从叽叽喳喳地议论白天演出的热闹气氛中脱身出来,独自往宿舍门外走去。

“你要出去吗?”

李贞走到门口的时候,胖姑娘邵萍在身后问。于是大家的眼光便集中到她的身上。

李贞停住脚步,侧转身,眼微微向下垂着。那双乌亮亮的眼珠便迟迟疑疑地藏起了,但又仿佛还见得着,分明含着一种悲哀的意味,就像白天在戏里演青衣的形象,那般楚楚动人。

文化馆文艺组的沙中金编了一部以青衣为主的小戏,角色选了平时在文艺宣传队不声不响的李贞。今天是彩排演出,并没见有特别悲怆凄楚的表演动作,也没听有特别伤心动情的婉转唱腔,来观摩的文化局、文化馆的领导却都被吸引了。彩排结束后,他们把李贞叫了过来,问及她一些家中的事。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太伤感了。”局长说,怜惜地伸手握了一下她的胳膊。

当时站在局长面前的李贞,眼微垂着,正是戏台上的模样。她还穿着青衫,袍袖长长地挂下来,她胳膊一抖一抖地把手露了出来。

这一套行头已经陈旧了,显得灰灰的,靠近看,束带的地方尽是褶痕。

“家中姐妹多吧?乡里的生活苦吧?”

问话不免有些唐突,但从局长口中说出,反显得是体恤下情,旁边的人都感动地微笑着。

乐队的黄银海在一边悄悄地拧着胡琴轴把,觉得李贞的模样有点呆相,回答的话也呆板得很。

没注意,手中的胡琴弦嘣地一下断了。李贞在那边惊了一惊。局长笑了,旁边的人都笑了,黄银海随后也笑起来。

彩排借用了剧团的排演厅。观摩的领导走后,黄银海便在后台大声地说开了,评这一个把曲子吹漏了一个音,评那一个把节奏拖慢了半拍。

黄银海常说自己是乐队的第一胡琴手,每次演出后,总是不满地抱怨,似乎别人都演得很糟。

大家并不理会他,收拾了道具、服装和乐器,嘻嘻哈哈地走出排演厅,回文化馆的紫楼去。

黄银海在后面把李贞叫住了。

“你也演得不好,没调没板。哭要有哭腔,哀要有哀调,嗐,真是差极了……晚上你出来,听我对你说……”

李贞站下来,听着他说话。黄银海却又赶着脚步,走到前面大伙里去了。

李贞一直记挂着黄银海的吩咐。女伴们清楚她晚上为什么出去,待她出了门,沉默了一会儿,她们便说开了:

“她真听他的教训去了。”

“就像吆什么似的,是我才不睬呢。”

“前世欠的……”

李贞自然不会听到这些议论,她走出紫楼。靠鱼虾巷的路口,文化馆在那儿有一个宣传橱窗,一支小日光灯通夜在玻璃橱窗里寂寞地闪着亮光。李贞就在橱窗旁边站着,像是倚靠着那一片亮光。

李贞是文化馆演出队的老队员,在队中并不活跃,一直是搭戏的配角,在小演唱、小舞蹈、小说唱等小节目里插演角色。不过,沙中金却喜爱她,每年排演出队名单时,都少不了她。她做事极有耐心且极稳妥,保管道具,收拾整理服装,件件有条不紊。

沙中金特意配了一套仓库的钥匙给她。演出前后,总是她独自取和收,从没临场缺用过,恁是劳累,也无半点怨言。

这一年演出队建得早,班子整齐,演员、乐队都添了一些人。没想到李贞和黄银海就有了那么一层关系。沙中金每次建队时,少不了要重申不准在队里谈恋爱的禁令。队员都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女,拢在一起,做说唱的事,吃开口的饭,很难免这等事,就怕散了心,也怕出事。李贞分明是违了禁令的,况且并没有要对人隐瞒的意思。谁也不知道她和黄银海是怎么好上的——也许李贞自己也不清楚。就这样,不管黄银海是暗中还是公开指派什么,她总是默默地依顺着他。李贞原来在队里也有说有笑,也不避玩乐,现在却是认真地做着恋爱中的女人,显得十分严肃,严肃到仿佛含有一种悲哀。

或许就因为她这悲哀的严肃,队员们都不玩笑地议论他们这一层关系。

或许就因为她这悲哀的严肃,沙中金明明发现了这情况竟也不理论,像是没注意到似的。

倒是黄银海对李贞严肃的爱并不当回事。开始他总在李贞周围转悠,尽量表现着自己。到关系形成了,他却失去了兴趣似的,甚至一连好几天都不和她说话。她找着他时,人面前,他便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有时突然约了她,到时候又搁在一边,劳她白等了好几回。

年轻的演出队员,凡有在心里的爱人,偶尔在一起,便带着一种神秘的神情,半吐半藏地吐露着心曲,有三分期望,有三分不安,另有三分甜蜜的意味。因为和李贞的那一层关系是公开了的,黄银海便不可能有那种表现了,他随手将胡琴拉出个很长的尖噪音来。

“女人,实在犯不着朝她发傻。你傻,她像精明得了不得;你不傻,她就傻得不行了。”

那语调,仿佛他是情场老手,经验丰富的过来人。

对李贞来说,她只是认真地做着恋爱中的女人,并不去意识傻还是不傻。女伴们都觉得她对黄银海和黄银海对她的态度,有点难以理解,她自己却并不以为有什么不可理解的,没想过也不去想要怎么理解。世界上原有许多事,要想拼命去理解,却怎么也无法理解;不去理解,一切反倒是自自然然地理解了。

这时李贞在鱼虾巷口的宣传橱窗边等黄银海,也只是等着他。

黄银海终于来了,是和沙中金一起从南街那边过来。李贞扭过身,迎着他们挪了两步。黄银海并没理会,只顾和沙中金说着话。沙中金看见她,诧异地问:

“怎么你们都散窠似的?我这一路过来,碰上了两个……”

注意到李贞瞅住黄银海的眼,沙中金微微一笑,撇下黄银海,自往紫楼去了。

“银海。”

黄银海还跟着沙中金走,听到李贞的叫唤,才随随便便侧转身。

李贞朝他笑了一下。李贞笑的时候,嘴角往两边伸展开,人中部位往前拱了些,上唇像是薄了一层,下眼睑却显得厚了,乌亮的眸子在眼中润润的,像是浸了一汪碧水。黄银海很少见她笑,又衬着宣传橱窗里的灯光,半边明半边暗的,心想:她笑得倒还有几分意思。

两人靠得近了,黄银海让李贞跟着自己走,突然想起来问:

“白天局长问话,你怎么没答?”

“没什么好答的。”

“那么,我来问你,你家姐妹几个?”

李贞抬眼看了看身边的黄银海。

“就我一个。”

“日子过得苦不苦?”

“阿爹阿娘都下田做活,队里的工分价还不低。”

黄银海没问的了,歇了一会儿,却说:“我才不管你这些事呢。”见李贞微微垂下眼去,又说,“可你为什么总是一副丧气相呢?”

李贞一时不知怎么答才好。

从地区会演回来,将临春节。按常规,文艺宣传队在县里汇报演出过几场,就散了。今年因为演出队的一台戏在地区获了奖,馆里高兴,局里也说散了可惜,可以加些宣传政策的节目,到各公社去巡回演出。于是文艺宣传队在县城里演了几场,就准备放假,到年头上再集中。虽然沙中金早向大家谈过这想法,真正宣布下来,大家还是喜悦非常,都筹划着带些什么东西回去过年。

李贞在仓库里收拾道具服装。仓库在紫楼二楼最里间,箱、柜、琴盒、号套、红蓝幕布、纸糊灯笼、各色布景,都满地铺着,墙角堆着一些旧本旧谱,屋里混合着一种陈旧的纸、布、漆粉的味儿,玻璃窗上蒙了一层腻灰,屋里暗蒙蒙的。楼下天井里,人们在高声谈着什么,旧板壁不隔音,仔细听可辨清谁在说话,不注意听,那声音便捏成了尖声尖气的一团。

屋里的人通过声音,能想象到铺在天井里的暖融融的阳光。

想到要回家,年轻的演出队员便都本能地感受到年节前家乡固有的气息:河里结着美丽的玉般的薄冰,捕鱼人用长竹竿敲开冰面,碎冰便在青白色的河里上下沉浮着。淡绿色的尼龙网抖开了,网下端丁丁挂挂地垂着砣沉子,从河的那一头拉过来。用砍下的大树搭的小桥上,扒着看热闹的孩子甩下一个爆竹来,在河面上清清脆脆地炸响了,红黄纸屑在冰片上飘着……

因为一开了年还集中来县城演剧,这次回乡,仿佛是在外工作的人探亲度假,心情就不同往常,这个节自然会过得有趣些。

李贞也有这种情绪,只是一个劲儿地低着头叠彩衣。

李贞的家境在乡村中算是好的。两大间高瓦屋,隔成四间房,前面又搭出一间灶屋。在她的童年记忆中,家中常有客人出进,来的都是社、队里的干部,见了李贞,弯腰抱着,递糖和果子给她吃,哄她叫“阿爹”,惹得母亲的一两声嗔骂,于是笑着站起来,和母亲走到灯光暗处低低地说话。李贞去找父亲,他多半是在屋后靠墙蹲着,半仰着头看闪着亮光的星星。屋后竹篱隔着院,院里长着葱、韭、姜、四季应时的青绿菜,院边栽着几棵蟠桃树,院角上埋着一只茅缸。沿竹篱角长着各式杂草,草、土、菜、粪、树,搅拌着夜的气息。父亲看见李贞,便把她拢到身前,一起看夜空。一度,在李贞的感觉中,不管在哪儿,见了闪着星光的夜空,便会嗅到那股院落里的气息。

李贞长大了。家中依然常有客人出进。母亲的门总是带着嗔笑的音调,父亲的举动总是毫无声息。李贞偶尔穿上一件好看的新衣服,村上的人见着,便会打量着说:“就像她阿娘的模样。”

李贞一声不响地把眼微微地垂下。

客人来时,不便再哄李贞,像是不再注意她。她见到客人,也只是垂着眼。后来,客人渐渐少了。

母亲有时会骂她:“老垂着你的眼,倒了十辈子霉似的,就像你阿爹的样!”

李贞上初中时,母亲送她进了五里路外的镇办学校。镇办学校不易进去,那里能安排食宿。

父亲有时赶集,到学校来看她,立在墙脚边,手足无措地候着她过来。

家中的客人还是少了。虽然母亲时常梳洗打扮,毕竟是农家妇女,皮肤褐红色的脸上,皱纹渐渐多了。

李贞中学毕业那年,沙中金在全县学生会演中看中了李贞。以后,年年她都被抽来县文艺宣传队。

在演出队的日子,只要同伴提到乡里的家,李贞便会感受到属于父亲的夜的气息,微微地垂下眼去。她习惯穿旧衣裳,小心翼翼地接触着人。女伴们并不喜爱她,觉得她不合群。又生就小家子样,男队员常常会遗忘她的存在。

沙中金却特别看重她。

这以后,李贞就和黄银海有了那么一层关系,并不管是黄银海先接近她,在别人看来,只是她巴巴地求着黄银海的爱。

李贞正在仓库里收拾服装,黄银海突然进来,站在门口,见她托着一摞彩衣,弯着腰朝箱里放。听到动静,李贞侧过脸,宛如一匹温驯地扭着头的马。

黄银海跑过去。

李贞手中的彩衣翻了半个身,散着落到箱里,有两件歪歪塌塌地搭在了箱沿上。

她的身子斜着挤靠在板墙上,板墙上靠着一块布景,布景边框的硬木条顶着她的脊背,虽然她穿着冬衣,木条的棱角还是很厉害地硌痛了她。她只是一声不响地闭着眼。

他把嘴唇上的声音弄得很响。

木板铺成的紫楼,已经很陈旧了,风从板缝和断裂的地方灌透进来,加上屋子阴,文化馆的人都在楼下右角的图书室里,那里安着暖炉。二楼上静静的,偶尔有旧木板被风吹动的细微的吱吱声。

两只男性的手试图做进一步的举动,忽然停下了,又撑开李贞的肩。

门外似乎有人影闪了一下。

黄银海走出去,脚步在门口顿了顿,便踩得很重地往楼下走去,楼板在他脚下嘎嘎地叫唤着。

李贞仿佛卸掉重负似的喘了口气,走到门边来,她发现了侧身贴着门框的演出队员曹长六。他个子矮,畏缩不安地看着她,仿佛要缩到楼板底下去。

曹长六生得矮瘦,骨骼却大;生性懦弱,力气却大。戏里常需要有丑角,况且也需要有人做挂幕拉幕抬道具的杂事,沙中金便选了他。

“我来拿……沙老师叫我来……”曹长六犹犹豫豫地说。

“来吧。”李贞反着手往脊背处揉了揉。

男子看矮,和李贞站在一起,两人是差不多高的。

曹长六提过手风琴。他的脚有点外八字,胸前挂上了手风琴,在摆得满满的杂物中间寻路走出去的时候,那背影就像一只直立起来行走的熊。

“我……没……”在门口,曹长六扭过脸来解释着。

“你没看到什么,是吧!”李贞朝他笑笑,上唇薄薄地朝前拱了些。

曹长六也笑了,托着胸前的手风琴,摆着脚一溜烟地去了,走路的时候,却是无声无息的。

李贞收拾完仓库,在楼下自来水池边洗衣服。曹长六靠近她身边转着,似乎还想解释什么。

黄银海走过来,朝曹长六看了一眼,随随便便地把手中的一双袜子丢到李贞面前的盆里:“给洗洗。”又斜看了曹长六一眼。

这一幕给站在一边说话的女伴看到了,她们为李贞气不平,待黄银海哼着曲子走开后,便愤愤地说:

“他也太过头了……”

“看他的腔调!还不是她什么人呢……”

“就会拉把胡琴,李贞演的戏还得了奖呢。”

胖姑娘邵萍见曹长六站在一边,便扯上他说:“就是曹长六也比他好,宁可找曹长六……”

周围的女伴都笑起来。曹长六吃不住笑,红着脸走了。胖姑娘邵萍原是认真说的,这时也跟着笑了。

李贞却垂着头一个劲地搓手中的袜子,灰白的肥皂泡沫从指缝里挤鼓出来。女伴们也就不再说了。一般的,觉得李贞性格真怪;而灵慧一点的,不由得想着:世上男女间的事,原也奇,竟是无法劝的,莫非真是缘定的?姑娘思想到这一层,自身心中不由得寒丝丝的。

又过了三四天,在县里年尾的例会上演出了几场,再聚餐一次,在餐桌上宣布了年后集中的几项事宜,文艺宣传队就临时散了。餐桌边,大家没见着黄银海。就有人说,有一个眼睛水灵灵的姑娘和他在一起,还听说那姑娘是镇长的女儿,黄银海跟她走了。

文艺宣传队再集中的时候,李贞和曹长六是同来的。以后几天,常见曹长六摆着脚走在李贞身边。李贞细长,曹长六粗矮,两人并排站着,显出不和谐的对称,偶尔注意到这一点的队员,会不由得笑一笑。

演出队员在一起久了,多有三两个人成一个小圈子,友谊深一些,并不让人想到性别上去。只有胖姑娘邵萍有时会和曹长六开玩笑:“该谢谢我,是我对李贞说,你比黄银海好的吧!”

或许正是受了邵萍话的鼓励,在黄银海突然离去后,曹长六经常靠近李贞。他们住的村子离得不远,节上,曹长六提了些礼品去李贞家拜年。在家里,见着演出队的同伴来,李贞显得很是喜悦。母亲不大理他,似乎不爱看他的模样。父亲却是很喜欢。他们在一起时话虽不多,气氛却是亲近的。后来,曹长六又找了李贞一次,约定在什么地方会合搭车进城。就这么,关系自然近了。

隔些天,黄银海来了。初来时,精神蔫蔫的,不像早先总爱在人面前论说一番道理。后来神情慢慢活转过来,想去接近李贞,却见李贞似乎避着他。

文艺宣传队在县城里增排几个宣传性的新节目,随后将下乡去。这天,地区文化局来人,由沙中金陪同到演出队排演场来看看,专门叫过李贞,赞她在地区会演时表演出色。

李贞仍是微垂着眼的模样。

晚饭以后,黄银海见其他女队员都上街溜达,单没见李贞,便进了女宿舍。果然李贞在屋里正钩织线帽,曹长六坐在对面床上,只顾伸头看着。

李贞见了黄银海,手停在钩针上,不声不响地站起来。

黄银海对曹长六并没在意,随便地对他说:“我和李贞有话说。曹长六,你出去一下。”

曹长六站起来,迟迟疑疑地看了看黄银海。

李贞本有些***,见曹长六准备出去,忽地横过身子用背拦住他:

“曹长六,你别走。”

那声音仿佛被什么打痛似的呼唤出来的。

黄银海强横地盯着曹长六。曹长六在李贞身后畏葸地拉她的衣襟。

李贞回过身来,按了按曹长六的手,眼微垂着。

曹长六出去了。李贞默默地对着黄银海,刚才呼唤时的神情没有了,依然是早先温顺小心的模样。

黄银海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手想抱住她。李贞往后退了退,没有明显拒绝的意思。

黄银海放下手,似笑非笑了一下。

“你是不是吃醋了?女人嘛……说真的,小雯,哦,就是那个镇长的女儿,她是喜欢我的,后来是……”

“不,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和她不会成的。”

黄银海像是怔住了,随后笑起来:“你早就估猜到了?是的,你很会估猜,以前你估猜的几件事,也都猜准了……她没什么了不起……回头想想,还是你好。”黄银海又想向她伸出手。这次李贞没有动,但在黄银海的感觉上,她的身子又往后退了,于是他的手又垂下了。

“你已经自顾自往前走了;往前走了,情分也就断了;情分断了,也就只能断了……”

“李贞……我没和她怎么呀。还是我们在一起。”

李贞微微偏着头,只是望着黄银海肩头上没拉平的衣领,像是自顾自和自己说话。

“有情分就想不着受罪不受罪;情分断了,想受罪也没法受了……我有了人了……”李贞后面的声音有些颤动,像躺在干沟里的鱼甩动尾巴的挣扎。

“曹长六!”黄银海恶狠狠地嚼着这个名字,“他那样的人……你莫非糊涂了?”

“在我看,人都一样,反正做人,总有不好的地方。有了情分,也就不去想什么好、什么不好了。”

黄银海愣了半天,糊里糊涂走出门去。

好些天,黄银海都是这么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和镇长女儿小雯的短暂交往,自己也清楚是一种突然发作的狂乱的欲望,虽说交往的中断在别的原因上,可是作为女方的她,又何尝不是对县演出队演员一时好奇和迷惑?结果是他徒然地被戏弄一场。不管她绝交时怎么辩白,那忽闪着的水灵灵的眼光里,几乎没有一丝怜惜和愁绪。他就是不愿去想也会不由得想到:戏弄他的恰恰就是她。

他很快忘却了受戏弄的一幕,回过头来重新去挽旧恋人李贞的手。原想就是她心中有十分的不快,也只消他几句好话便可消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有了新的一层关系,而且,一贯沉默寡言的她,会对他说出那些话。说没旧情,她的神态、语调里还能感触到;说有旧情,她又断得那么干脆。他的心就像被马蹄子踹了一下似的,有一种裂痛。

以后,看到矮个子曹长六摆着脚走在李贞身边时,他很想冲他们耸耸肩,鼻子里哼一声。不过他并没这样做,只作没看见。

想到这一层关系,他就觉得受了侮辱似的。

不去想这一层关系,他又会觉得李贞的做法实在是对他抱着深深的恨,感受到她的恨,便又会觉得备受痛苦的她可怜可惜。

没有了那一层关系,便又会觉得温顺小心的她可爱可敬。

有时见她弯着腰平平整整地叠着一件件衣服;有时见她清清脆脆地叫着一个名字;有时见她抹上淡妆,浅浅地红着脸笑上一笑;有时见她穿上青衣,微微地垂着眼唱上一曲;甚至有时见她随手撩一下额发,随身扭一下腰肢……他的心中都会有一种裂痛。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出息了。

他又觉得自己实在失去太多了。

初春的雪,耽搁了几日下乡巡回演出的行程。

雪花从暗黢黢的夜空斜着飘落下来,看久了,会感到吊着无数银线的夜空在运动着,一切地面景色却都沉静地泛着灰白的雪花。清晨起来,紫楼的天井里铺着晶莹洁白的一片,楼道走廊的木栏杆上凝着一条横岭般的雪堆,偶尔有几处泻落了,地板上立着尖尖的圆锥体。朝北的檐下,挂着一根根美丽透明的冰柱,映着雪后的朝阳,红亮亮的。待到日头升得老高了,又滴下一滴滴纯洁的水珠来,落到雪面上,凹成一点点极细圆的坑。

演出队员依然集中在紫楼下面的大殿中,一遍遍地排演着。早已演得熟透了的节目有些叫人生厌,他们一有空就扒着门看雪景,在铺着白雪的地上踏几个脚印,看几只鸣叫着的雀儿在屋脊飞上飞下。

中午时分,沙中金赶来宣布一项任务:县计划生育会议今日报到,晚上在县剧场为代表们演出一场。

自年后集中,演出队一直在排演,这是头一次正式演出,而且是在县正规的大剧场,以前这种机会也难得。大家都是兴颠颠的。

晚上去了剧场后才知道,这场演出原是定的县剧团,因天气缘故,县剧团在外地没赶得回来。

想到是代县剧团充数,演出队员都有点不快。

因为不是正规剧团演出,剧场的前台服务自然也怠慢些。

队员们情绪不免是愤愤的,似乎都忘了原先的兴奋。

沙中金把大家召齐了,简单地说了几句:“这会儿大家心里不平,我心里也不平,我还认为我们演出队比县剧团强呢。别人却不这么想,实实在在的业余演出队嘛。争面子、争待遇都是没用的。要别人承认,就在舞台上摆真功夫给别人看,让人家说:文艺宣传队的戏真比县剧团的好看。”

大家没再议论下去。想想也怪,演出队平时都在小剧场演出,有时还是临时搭的台,看演出的人坐着的、站着的,场子里乱七八糟的,队员们常自嘲是末等演出队。现在,在县剧场的舞台,台下是齐崭崭的池座翻椅,却一时又计较起这样那样来了。

参加计划生育会议的大部分是妇女,她们并不管是正规剧团还是业余刚团,都拥来看戏,上下两层坐得满满的。

开场了,不知是演出队员心中不快的缘故,还是前台的扩音设备没认真装好,乐队的气氛总上不来。妇女天生又爱说话,开场了好一会儿,场下的声音还盖着台上的声音。

沙中金在乐队后面低低地叫着:“加点劲!加点劲!”

原来乐队的鼓动工作是黄银海做的,他拉胡琴时,腰半哈着,头一上一下直颠,手中似乎攥着千斤重物,琴乐空闲的时候,便用手给乐队打拍子,手仿佛舞出风来。这些日子,黄银海变沉稳了,乐队便真像泄了点劲。

李贞上场了。她习惯的亮相,并没有引起悲戚的共鸣。场中还杂有很高的说笑声,李贞的唱,声音更传不开了。

幕间下场,李贞低头在二道幕边呆站了一会儿。重上场时,她逐渐变了演出形象,原来以袖拭泪的戏剧动作变成了真动作,泪淌个不住,仿佛心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悲伤。到后来,她的唱腔中也夹了哽咽声,断断续续。

站在幕边望演出的队员一下子担心起来,觉得她把悲伤演得过头了。沙中金却没有摇头,只是紧张地看着场子里的反应。

场子里突然静下来,几乎鸦雀无声,从朦胧的光线中,可以看出前排观众眼中还闪着泪光。

“啧啧,那个穿青衣裳的丫头演得多真噢。”

妇女们散场时议论着。

后台,演出队员开始还有点弄不明白似的只顾收台洗妆。突然,哄起一阵笑声,笑声传染似的散开了。

抬布景的人笑着,手没把稳,布景斜倒下来,哐当一声,舞台上膨起好大一层灰。紧接着,中幕那边吧嗒应了一声,原来是胖姑娘邵萍喝着茶笑着,冷不防被布景倒下的声音一吓,甩了茶杯。

又惹起一阵笑,甩掉茶杯的邵萍索性蹲在地上笑着。

“对妇女演出,你就得拿真家伙给她们看。”

不知谁说了一句。

沙中金也撑不住笑,说:“快收了回去,可以在被窝里笑个通宵。”

大家笑着行动起来。黄银海先在边门口撑着门框看黑暗中的院落,这时从尾幕后走回头。幕后地方不宽,又搁了几只箱子,箱子前横着长桌,长桌上放了卸妆用的洗脸盆。曹长六落在最后卸妆,刚洗完脸,端着盆要去边门倒水,脸上也带着笑。他脸盘大,又瘦,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一个扁平的圆盆底。他转过身,恰与黄银海照面,黄银海的眼直盯着他。曹长六感觉他的眼光太亮,笑便在脸上僵住了,还想冲他重新现出个笑来,结果整个脸都扭歪了。

其实是一瞬间的事。黄银海迈脚擦身而过,曹长六却慌张地手一抖,脸盆里的水就倾出一些,溅在两个人的脚上,同时曹长六惊叫了一声。

这声响,引得人们都围过来看。开始看到倾在地上的水,以为添出了一桩失手的事,又笑。后来见两个人僵着,四目不眨地对视着,便都不响了,一时谁也想不起该过来问问。

曹长六手上依然端着脸盆,卸妆的水在灯光下晃动着,映着五颜六色的水彩。

突然,李贞从后面挤到前面来,蹲到黄银海脚边,用一块手绢掸他鞋上、裤上的水。

黄银海在小节目中客串着角色,穿的是彩裤、彩鞋,裤腿扎得高高的。

“裤、鞋明天好晒,袜子潮了,脱下我洗洗。”

李贞弯着腰,抬头看着黄银海,那模样依然像匹温驯地扭着头的马。

因为在戏台上哭过,她的眼圈肿肿的。

黄银海有点糊里糊涂地就把袜子脱下来,很听话地递给了她。

李贞又扭身对曹长六说:“你的也潮了,脱下来,我一起洗洗吧。”

曹长六也脱了给她。大家没再笑,收拾完,回宿舍去。

第二天晚上,李贞把洗净晒干的袜子送给曹长六,他们在紫楼天井里对面站着。

身后两边的男女宿舍里依然传出欢声笑语。屋面上的雪已化尽。明日下午,他们就要下乡巡回演出了。

曹长六双腿叉开着,极力把胸挺高,抬着脸,仿佛要朝天仰去。

“我不难为你洗。我知道,你只是要帮人家洗袜子,拿我当幌子。”

曹长六愤愤地一把抓过袜子,转身摆着脚走回宿舍,背影真像一头直立起来行走的熊。

李贞一声不响地站着,眼微微地垂着。

初春美丽纯净的月色清冷地亮着,天空泛着无边无际的深青色的光。

小说《紫楼》 青衣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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