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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楼

储福金2020-08-21 17:42:17

紫楼

“下次,下次会演我是不会来啦。”

上次地区会演后,县文艺宣传队就要解散时,鲁阿芳不止一次这么说过。可是这一回县文化馆重组文艺宣传队的通知刚发下去,她就进城来了。

“沙老师,我又来了。”鲁阿芳上了紫楼,一见到文化馆里负责文艺的沙中金,便红着脸笑着说。

“好了,台柱子来了。我还正愁着你不会再来了呢。”在窗前办公桌旁坐着的沙中金丢下手中的笔,站起来迎着鲁阿芳。

她觉得他还是那么瘦。

瘦削的沙中金依旧穿一件厚厚的青布棉袄,罩着发旧的藏青外衣,罩衣的扣子不常扣。脸由于瘦显得有点平板,颧骨高高的,初见生人时,颧骨那一块皮肤微微泛点红色。

这时的沙中金脸上也泛出了一片红。

“我能算什么台柱子?沙老师真会说。前些日子听文化站刘站长说到要会演,还想着今年文艺宣传队不知要招哪些新角儿了,总不会还是几个老面孔。哎,沙老师,这次都选了谁呢?”

沙中金就一个一个地报了名字,基本上还是往年的老班子。鲁阿芳听了,叹了口气说:“真想过不再来了,演了多少年的剧,人都演老啦。接到通知的那一刻,队办厂里就有人说:‘阿芳,你又要到城里去啦!’倒像是我要变成城里人了。其实还不就是集中一时演剧吗?想到将来还是要散的,像上次那样哭哭啼啼地分手,心里总不是味儿。不过,我还是来啦。人活着,过一天是一天,就想着再到这紫楼上来聚聚。”

鲁阿芳是笑嘻嘻地说的,沙中金也是笑嘻嘻地听着,那话中分明带着一点悲哀的意味,只是说者和听者并没有去体会。也许这番话的意思在他们心中早已翻腾过不知多少回了。

文化馆的楼原是一座古旧的庙屋,很有些年头了。木梁,木檩,木楼板,木窗,连山墙也是木板钉的。板上刷了漆,那漆上得有些年头了。漆皮剥落了一些,远远望去,红色显旧变深了,像是紫色。文艺宣传队的那些女孩子,就叫它紫楼。

鲁阿芳家在盾山。江南丘陵山区,并无深山老林。盾山也算作大山了。其实坡度很小,绵延而上,山区里生活的人都行如平地。山里大多是红质土,生长着竹、松、杉。

沙中金不常到山里来,他总是在蓝云湖畔的几个公社选演员。那里人的口音就是纯地方戏的语味,他们有唱戏曲的传统。据说蓝云湖的水养嗓子,所以出了好几个名角儿去了省剧团。碰巧有一次,鲁阿芳的公社文化站搞会演,刘站长硬拉了沙中金来。沙中金一声不响地看了鲁阿芳演的节目,颧骨那一块皮肤不断地红上来……直到鲁阿芳演完下了台,他突然一巴掌拍到坐在旁边的刘站长肩上。

“你从哪里偷来的宝?”

刘站长耸了耸被拍的肩头,笑了:“自家园里长的哟。”

“你这里不该有,不该你这里有的……找她来,我要仔细看看。”

鲁阿芳奔奔跑跑地来到沙中金面前。那时她梳着两条小辫子,脸上还残留点没洗净的胭红,叫了一声“沙老师”后,脸上就越发地红起来。

弄得老练的沙中金好一会儿才想出第一句问话。

原来鲁阿芳的母亲是从蓝云湖畔嫁到盾山山区的。

当时沙中金就告诉鲁阿芳,县文化馆就要组织文艺宣传队了,到时会通知她去参加。

“我没进过几次城,还不知文化馆在哪里呢。”鲁阿芳带笑地叹着气说。

“好找,下汽车后一条直马路,就在马路边一座紫色的楼里。”刘站长认真地告诉她,好像她已收到了通知。

以后一段日子,鲁阿芳总是想着那座紫色的楼,凭着刘站长介绍的样子想象着它,有时做梦会梦到它。

可是,很久也没见通知来。

鲁阿芳再也忍不住了,便搭车独自进了城,终于见到了这座紫色的楼。她围着紫楼转了好几圈,觉得紫楼很像她梦中见到的模样。

她悄悄地上了楼。沿走廊的木窗都开着,她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没想就见到了沙中金。沙中金抬头看到站在窗外的鲁阿芳,愣了一愣,很快就过去开了门。

“我是鲁阿芳。”她说,整个脸都红了,连眼中也是红红的。

“我记得,记得。正准备给你发通知呢。”沙中金指着办公桌上一沓印有油墨字的纸。

会演推迟了,于是文艺宣传队也推迟成立了。鲁阿芳等了这么久,可巧找到紫楼来,通知也就准备发了。

鲁阿芳当时的心情是兴奋的。她没想这次来值不值得,她只想着她见到了紫楼。通知也就直接交到了她的手中。

后来的几年中,她每年到紫楼来一两个月,临走时聚一餐,哭哭啼啼的,总觉得要就此离开紫楼了。就此她一直做了几年关于紫楼的梦。

这次她又来紫楼了。

鲁阿芳总在排练室跑出跑进,招呼在天井临时休息的队员集中。她叫人的声音总那么认真,像是召唤着人们去做一件什么大事。

冬日的阳光柔和而苍白地照着紫楼下的大殿,殿前很大很大一片阴影,那裂着一条条蛇形痕纹的青石台阶越发显得寒滑了。大殿里的几根一人抱不过来的木柱,朱红的漆皮剥落了不少,灰白的四方砖有好几处陷了下去。文艺宣传队员在殿里排演民间舞蹈时,整座紫楼都仿佛应着嗒嗒的脚步声。因为殿后面用纤维板隔了一堵墙,墙那边堆了许多杂物,殿内透光的窗少,显得昏暗暗的,带着一种朦胧的寒意。

有时,胖姑娘邵萍会很不情愿地问叫人的鲁阿芳:“是沙老师让叫的吗?”

鲁阿芳的神情越发认真起来:“到时间啦,早排好不就能早结束吗?”

鲁阿芳总是等天井里没了人,才最后跟着进来。

从透气敞亮的天井走进有点幽暗的大殿里,本来嘻嘻哈哈的队员也都严肃起来。

鲁阿芳演节目的时候,也是那么认真。没轮到她排的时候,她就独自在一边走台步做动作,嘴里轻轻念着台词。

她和邵萍搭排一个小舞蹈,她做着动作,不时去看背手站着的沙中金。

沙中金一声不响地看着她们,平板的脸有点苍白,什么表情也没有,可鲁阿芳还是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反应来。

鲁阿芳把双手搭在邵萍的肩上,一条腿慢慢地往后抬起来。或许是她手上的力道重了些,邵萍身子一下子朝前倾了倾。鲁阿芳又很快地用眼去看沙中金。

她想重做这个动作,邵萍不情愿了。

“沙老师又没让你重做。”邵萍很轻地嘀咕着。

鲁阿芳依然双手搭着邵萍的肩,把腿往后高高地抬上去。

她的整个动作,处处使人觉着她的认真,像在完成一件什么大事。

鲁阿芳很想做第三遍动作,沙中金在那边拍了一下手,她知道那是表示下面的节目排演开始,脸红着看着沙中金,沙中金已去注意演相声的演员了。鲁阿芳也就默默地走到殿角,用手撑着墙,把腿使劲往后抬着。

节目统排下来以后,沙中金把那个小舞蹈换了演员。

“我很喜欢这个小舞蹈的。”鲁阿芳在沙中金面前说。他那件洗成青白色的罩衣上沾了一丝棉絮,她用手指给他扯开了,又在自己的指头上吹了一下,细棉絮就荡荡悠悠地飘下去。

沙中金对她微微笑着:“你还是集中力量演小戏吧,小戏是整个节目的压台戏。”

“我知道,肯定是嫌我演不好这个舞蹈,你是嫌我了。”鲁阿芳叹了一口气说。她正对着沙中金的脸。不过鲁阿芳虽说到“嫌”的意思,语气中并没含有埋怨。沙中金还是微微笑着,脸颊上也起了一点红。

“我真是太那个了,邵萍还说我白劳她做了许多动作。”鲁阿芳说着,又发现刚才吹的棉絮像受了吸力似的,还是落到沙中金的衣襟下摆上,便又伸手去扯了,略略扭开身子,又吹去了,并看着它落到脚边上。

“排演嘛,怕什么白劳呢?”

鲁阿芳抬起脸来:“我也是这么想,当演员嘛。就是有时想想,演戏不也是白劳吗?演过了,就丢开了。有几个看的人以后会想到看过的剧?就是演的人也自忘了。现在,不知怎么我总会这么想。以前我根本不会这么想的。想到了就觉没意思透了。不过,就是白劳,我还是想演好。又去牵扯别人,倒好像我是队长似的。我猜着,人家心里肯定会说:‘你又不是队长!’”

“我就封你做个队长。”沙中金明显是说玩笑话。鲁阿芳的话说得虽然平平常常的,却仿佛含着一种人世间的悲哀,沙中金听了觉得很伤感。

“我才当不了队长呢。”

鲁阿芳说这句话的时候,缩了一下她那两个半圆的肩头,像是承受不了队长的担子。

而后,她嘻嘻地笑起来。

沙中金住在紫楼后面的平房里,那儿的房子和紫楼一色。大概紫楼早年作为庙殿时,平房是接待斋客歇宿的。阁子板已成了薄薄的旧木板,褪尽了漆皮,有不少地方因为补板洞,嵌上灰泥的板上多处溅着白色的石灰滴痕。平房之间夹着一条青石板路,再过去就见现代建筑了。在新建的水泥高楼下的这些平房,自然显出一种人世沧桑的样子。

晚上,鲁阿芳常喜欢到沙中金的住所来坐坐。

沙中金靠着一张旧办公桌,坐在床沿上用毛笔在报纸上写着字。红墨水上纸的时候,有点发黑。

鲁阿芳坐在窗前的靠椅上,用钩针织着白色提花桌布,一根食指总是跷着,缠着线。

悬吊的灯下,映照着砖地的一片空间,黄黄的,空落落的。

“……我妈总说我演剧演荒了心,什么紫楼紫楼的,去一次就荒一次心。我说:‘荒什么心了?回来不照样割草、烧灶、挑泥担?’其实,我也知道我妈的意思。我就不想有这个意思,我妈找了这个人来提提,那个人来提提,我就是不应,心里想着没意思,这一辈子不想了……沙老师,你这个人真坏。”

“坏什么?”

“我看你一声不响地笑的样子就是坏。”

“噢,我不笑。不笑,不说话,就不坏了吧?”

“也是坏。”

沙中金停下笔,脸上依然挂着笑,红红的笑。

鲁阿芳在靠椅上扭着身子,椅腿吱吱响着。

“女的到这光景就是烦,不断地烦心,连着大人也烦。嘴里不说心里烦,说没意思也是烦……”

鲁阿芳把钩针和线按在腿上,望着沙中金。她觉得沙中金很容易红脸,红脸的时候,仿佛涂了一层要覆盖什么的色彩,那覆盖的里面像是空落落的,又像是悲哀地含着一些什么。

鲁阿芳自己也说不清,是排练室中严肃的沙中金好呢,还是红脸时候的沙中金好。

记得上次文艺宣传队解散时,到县城的南苑酒家聚聚。邵萍喝了一杯酒,不知怎么哭了起来。鲁阿芳看到沙中金涨红着脸,那红在灯光的映照下,接近紫色。她很怕他眼中突然流出泪来。她不敢看他,就扭过头去望画着飞天图的屏风。泪眼蒙眬中的飞天缥缥缈缈的,以后她总会把沙中金的红脸和飞天的形象重叠起来。

有一次,文艺宣传队员在食堂吃了晚饭,好几个姑娘一起来沙中金的宿舍。沙中金正在一只小煤油炉上烧饭。那只煤油炉是气炉,过一会儿用手打几下气,炉芯里直射出绿绿的火苗。炉边墙上,有一片烟熏的倒三角图形。烟熏图形、满是油污的煤油气炉和整个简陋的屋子,总会使鲁阿芳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伤。

“沙老师,偷偷地烧什么好吃的?”邵萍这么笑着问。

“萝卜、青菜、酱辣椒,神仙日子。”沙中金用一把亮亮的小刀,小心地切着菜,那动作似乎让人觉得这样切出的菜,吃起来一定是有滋有味的。

鲁阿芳上前接过小刀。几个姑娘分别动手做事。

沙中金站在屋中笑着:“我就享受领导的特权啰。”

邵萍给沙中金端过小竹靠椅。

“我一直以为像沙老师这样在县里有名气的人,肯定是日子过得惬惬意意的,没想到也要烧煤油炉,只吃青菜萝卜,这么看到好几次了,我还总是不能相信。一个人烦里烦外,宣传队里烦,回来还要烦,真叫人不敢相信。”

邵萍把手搭在坐下的沙中金肩头说着。沙中金听着她的话,脸色慢慢地又泛出红来。

“做人就是要烦。像你们一个个表面上笑嘻嘻的,心里也不知烦过多少次:将来会有怎样一个小伙子等着?老天的安排会不会顺意?找了人,成了家,像我这样,拖儿带女,又去烦家。到孩子长大,又去烦孩子的家。烦是没有歇的,到不要烦的时候,人也就等死了。等死也会烦心,烦死后是进天堂还是下地狱……”

这边沙中金含笑地说着,那边鲁阿芳哎哟一声,随即丢了刀,用握刀的手紧捏着握菜的手指。

沙中金想鲁阿芳是刀切了手,赶忙过来扒开她的手看,只见那双长着滚圆指头的手由白慢慢泛出红来。寻了一会儿,发现食指上有一条白白的痕迹,是表皮擦破了,后来,才渗出一点儿头发丝般细长的胭红的血痕来。

“大惊小怪。”邵萍在一旁说。

“只怪我的刀子钝,要不,我今天菜里有荤了。”

几个姑娘笑起来。

鲁阿芳却偏过头去,像受伤的地方很痛,眼泪就扑簌簌地淌下来了。

这次地区会演就在本县举行。

作为东道主,沙中金带领的文艺宣传队被安排在最后一场演出。彩排时,曾有地区文化局的人来看过,在饭桌上说他们演的节目能在这次会演中夺魁。可是,看了其他县文艺宣传队的几场演出后,沙中金突然对自己队的演出产生了怀疑,每天观摩结束后,还集中队伍,催促着大家一遍一遍地排,并不时想出能增添剧场效果的细节来。每个队员心中不由得都充满了紧张感。

虽然演出在本县剧场,但相对紫楼排练室来说,场地还是生疏的。

早早地吃了晚饭,队员们一个个地等着沙中金化妆。

沙中金侧着身子坐在化妆台前。化妆台上放着各色化妆用品。他把化妆底色在手掌上试了又试,便向前倾着身,一掌一掌地按到被化妆的队员脸上去,像是小心地贴着一小片一小片的化妆纸似的。贴几下,他便用眉笔杆托着对方的下巴,左右看着。

灯光在化妆镜上涂了一层亮,鲁阿芳站一边从镜子里看沙中金化妆。镜子里的世界是一片色彩,那是摊在化妆台上的各种色料倒映上去的。镜子里映着沙中金半边偏离灯光的暗影,是认真神态的眉眼轮廓的黑影,混合在五彩的色调中,使人觉得镜子里化出来的这个世界,也像是贴上了一片一片的化妆纸。

鲁阿芳走到一边去,对着另一面梳妆镜望了好一会儿。背着亮,她映在镜里的形象,也是一块淡淡的暗影。暗影中自己的容貌清晰可辨,而四周的镜面上只涂了一层单调的亮。她便学着沙中金,从面前的化妆盒里取了底色在手掌上拌和,往脸上按去。第一掌她差点儿按到镜子里的她的脸上去。她笑了,把手在她和镜子里的她中间晃了晃,便按到自己的脸上去。于是,镜子里的她也就有了一块色彩。

后来,镜子里的她也是彩色的了。镜子里的世界也仿佛贴上了一片片的化妆纸。

她很是得意地把自己化妆的脸给沙中金看。

沙中金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厉声叫着:“去洗掉!”

鲁阿芳一瞬间只觉得沙中金的脸和声音搅成了很严厉的一片,这一片贴到自己化了妆的脸上来,镜子里的自己也就凝固了一个扭曲的笑。

她别过脸跑开去,往面盆里倒了半瓶热水。水晃动着,映着她扭曲着的彩色的脸。她一下子把脸浸到水中去。

沙中金给她化妆时,她闭起眼睛,一任他在她的脸上贴着,一任他把她的脸扭来扭去。她记得以往沙中金给她化妆,她总是用眼望着沙中金严肃的脸,带点苍白色的平板的脸,眼睛有点往里陷,黑黑的眼眸里映着一点儿光亮,仔细看时,可以看到朦胧的自己的脸。这时沙中金会说:“眼不要动。”沙中金贴到脸上来的手掌是柔软的,像在脸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弹碰着。可是今天,她觉得他的手掌发着硬,就像他刚才的声音和脸色。

鲁阿芳小心地睁开眼,沙中金却并没注意到她怯生生的表情,挥了挥眉笔说:“下一个。”

从幕沿后望出去,今天池座里显得有些空落,间或有三两个椅板仍翻落下来。演出排在最后,总会有这种场景,参加演出的代表队整天观摩节目,身子坐得很累,加上中间一两场乏味的戏,后来也就懒得来看了。

或许每场也都如此,只不过鲁阿芳从沙中金的声音和脸色上,接受了另一种心境,才会有这样的发现吧。

或许演出的队员都接受了这种心境,整场演出都缺乏一种活跃的弹力,显得硬硬的,一片一片贴上台。台下先是还有稀稀落落的掌声,到后来仿佛掌声也僵硬了。

沙中金从幕左跑到幕右,像一只窜跳的猫,在场后跑着,不时地压低声吆喝着什么,声音和脸色一直没变。

似乎幕间的准备工作也做得特别慢,池座里的观众兴许等得不耐烦了,传来人起立时带动的椅翻板声。

偏偏临到邵萍上场时,她忘了把那根花杆道具放哪儿了,着急地前前后后地找着,对人咕哝着:“我记得一直拿在手里的。”

沙中金从乐队那儿奔过来,厉声叫着:“别啰唆了,找!”

全体在后场的人都在找花杆。

池座里响着一两下催场的掌声。

邵萍索性不找了,只是呆望着沙中金。

突然,不知谁碰了下边幕,啪的一声,花杆倒了下来,响声显得很大。

原来花杆靠在边幕上了。想是邵萍随手放那儿的,奇怪的是它竟一直立着没倒,而且就立在邵萍和大家的眼前。

乐队的演奏也显得拖沓,好像还漏了一两个节拍。

终于演完了。

演员们静静地卸了妆,提着乐器和道具回紫楼去。夜的小县街道,路灯的间隔显得特别远,灯光昏昏黄黄的,一队人如同黑影在游动。

鲁阿芳她们进了女宿舍,放下东西,都坐在床沿上,谁也不动手解衣上床。

在寂静中亮着的灯,有一种梦幻般的色彩。

邵萍突然大声哭诉起来:

“你们不知道,你们谁也不知道,我从小爹妈就把我许了人。那个人是我的远亲。那个人,人也没什么坏处,催了几次婚了。爹妈也催我,可我就是不想要。不要归不要,我知道,我终归是要要的。我又没看上别的人。我说我要演剧,我就到宣传队里来了。可前几天,那个人到城里来看我,我知道他是来催我,我、我是你们不知道的呀……”

于是,乐队中敲扬琴的姑娘也跟着哭起来。

随后,哭声几乎传染了所有的人,连平素最稳重、最有忍耐力的玉琴姑娘也呜呜地哭起来,哭诉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鲁阿芳站到屋中,望着大家,叫一般嚷着:

“别哭,求求你们,别哭了!你们是在怪沙老师吗!其实,最想要哭的是沙老师,他和我们一样,家在乡下,好几口人就他一人有工资。没见他吃的总是萝卜青菜吗?没见他从没穿过一件好衣裳吗?他又能演,又能写,又能导,哪点不如人家?可今天的节目偏就演塌了。怪我,首先是我给自己乱化妆。你们说,他不想哭吗?……”

大家都不哭了,抬着泪眼看着鲁阿芳。

沉默中,只听到屋外一阵阵西北风,吹得糊窗缝的纸窸窸窣窣地响个不停。

在鲁阿芳听来,那仿佛是紫楼滴泪的声音。

她觉得脸上有一股热,手指却是冰凉的,她把冰凉的手指贴到热热的脸上。

鲁阿芳到沙中金的宿舍去。

文艺宣传队在县城里演了两场,准备下乡巡回演出了。

她小心地踩着化了霜冻的砖路,生怕一两块松动了的砖下会溅出水来。沙中金的宿舍门半开着,她一边推门一边叫着:“沙老师!”

床边背着门站着的是一个梳长辫子的女人,她偏过头来朝鲁阿芳看了一眼,又扭转脸去。

鲁阿芳能看清她生着一张长圆形的脸,不知为什么,鲁阿芳觉得她是斜勾着头来看自己的。

她是沙中金的姐妹呢,还是沙中金的妻子?

从容貌和身材看,她显然是个年纪不轻的妇人了。和沙中金的脸不同,她的脸色透着被野风吹成的红。

“你找他做什么?”

那女人头也没回地问话。

鲁阿芳本来扶着门框站着,见问,只得走进屋去,一边应着:“我是文艺宣传队的。你是沙师娘?”

鲁阿芳看到她从包袱里往外拿东西。凭女人的敏感,看她的动作,鲁阿芳觉得她应该是沙中金的妻子。

屋里的气氛好像也这样告诉着鲁阿芳。

也不知沙师娘应了没有。这时,鲁阿芳又发现靠墙边小竹椅上坐着一个弯着腰的大男孩,长相和沙中金几乎是一个模子上脱下来的。

这时,沙中金回来了,他向女人走去。女人扭身坐在床沿上。

“来了?”

女人双手扳着床沿:“不来?我也想不来呢,家里一摊子事呢。队里要挣工分,家里要收拾,四个伢子,你叫我怎么忙?你又不回去。回去也只知道说,这事我没做,那事我没做。说实在的,我也没力气做,也不想做,做死了也没人问,好让你在外头快活……”

沙中金去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猪卖了吗?”

“卖猪?我找谁去卖?养得像狗一样的……”

“饲料,我不是弄回去几次了吗?”

“它就是不长,你杀了它?几只讨债鸡,就是不生蛋。隔壁王家一同买的十只鸡,八只母鸡都是三天两个蛋。我这十只鸡,杀了六只,那三只母鸡,就黄冠生那么大的鸽子蛋,前几天,又不知让哪个鬼打折一只脚……”

“肯定是南祠堂的小瓜打的。”在鲁阿芳身边坐着的大男孩突然插了这么一句。

鲁阿芳动了动身子。她以为沙中金会扭头看一下他的儿子,也就会看到自己了。但沙中金没转身,随手把包裹布叠了,放进一边吊着的黑包里。

黑包那边用木条钉了一个个架子,像敞着口的木笼。

鲁阿芳想走了,趁着他们说话的空隙,就招呼一声:“沙老师,沙师娘,我走了。”

沙中金回转身来,噢了一声。女人只是望了她一眼。

走出门后,鲁阿芳想着沙中金的神情,他的简单应声说明已经知道自己在屋里,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走过窗下的时候,她听到里面沙中金在说:“……锄地、挑粪,我回去哪次不是忙得满身大汗?……”“我不会做,我身体做不动了。还不都是你弄出来的?你负责任,你就该回去。镇上工作多的是。我就知道你不会想回去,宣传队里多的就是腰扭扭的丫头……”

“哎哎哎,又说这些话。要累了,就在床上歇歇……”

不知怎么的,鲁阿芳觉得心像是缺了一块,不知遗落在哪个虚幻中,又似乎变沉了,在那虚幻上压着。可是,她只想要笑出来。

中午,文艺宣传队员在食堂等吃饭,沙中金也端着几个摞着的盆子来,后面跟着他的大男孩。

邵萍笑迎着沙中金:“沙老师,沙师娘来了?”

“嗯。”

“沙师娘一定在屋里做什么好吃的了,沙老师还怕菜不够,到食堂来买?”邵萍拉着沙中金的衣袖往售菜窗口让。

鲁阿芳正靠在窗口,反过身来,默默地望着沙中金。

沙中金拉过身后的大男孩,向姑娘们介绍:“这是我的大公子……”

鲁阿芳突然发现今日沙中金理了发,不知是哪位高明理发师理的,鬓角修得很高,额头上一圈理得很短,再加上穿了一件单的学生装,脸红红地笑着,就像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和身边个头矮不了多少的大男孩站在一起,像是一对同胞兄弟。

鲁阿芳猛一下子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弯腰哈背的。

这年的文艺宣传队解散以后,有一次鲁阿芳在镇上,听文化站刘站长说到文化馆要拆迁了,她就坐了车赶到县城来。紫楼已卸了上半截,空落落地搭着一些松松的木架子,就像几只巨大的敞了空的笼子。原来的天井里,到处堆的是断砖碎瓦。

街道上站了好多围观的人。

鲁阿芳也就在围观的人群后面,看着几个泥瓦工把绳索套在几根木柱上,吆喝了一会儿,几根绳上一起用力,只一下,房架就倒了下来。

木架断裂的声音显得很干脆。

一片瓦砾堆上,蓝蓝的天显得很高远。

就在这天,鲁阿芳往回走的时候,遇上了城里的堂姨妈,被她拉着去见一个小伙子,那小伙子是个汽车司机。鲁阿芳也就跟着去了。

几个月以后,鲁阿芳和那个司机小伙子结了婚。

小说《紫楼》 紫楼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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