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野玫瑰发现自己躺在红十字医院4里，周遭白茫茫一片，她的脑海里也满是混沌。

姑妈早已守候在一旁，见她醒了，从保温桶中倒下一碗米汤，米汤还冒着热气，她将米汤端起，轻轻地吹气，凉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递给野玫瑰。

姑妈见野玫瑰喝上了，跑去扒拉着门框，隔着老远野玫瑰就能够听到她的那副大嗓门，“李医生，我们家妮子醒啦！”

不一会儿，野玫瑰就看见走进来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见她醒了，医生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大致试了试温度，然后又将口袋里的体温计递给姑妈，声音很是柔和，带着浓浓的上海腔，“阿姨，您先别急，先给病人测一下，烧要是退了就没事的，明天早上先别慌着吃早饭，带病人去做个体检，我看了体检报告，再安排看什么时候做手术，您看行不？”

野玫瑰听到这些，刚想要起身，问医生自己怎么了，却忽然觉得浑身没有力气，身体软绵绵的，就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迷迷糊糊间，她都没看见那个医生的脸，但只觉得他身形高窄，有点像陆舟宇。

陆舟宇……一睁开眼，她竟然就又想到了这个人名。野玫瑰的目光偏向另一侧的窗外，早已经是十二月了，窗外的松柏却依旧一派苍翠，相比较之下，人心却是多么易变而难测。

野玫瑰的思绪扩散了下去：陆舟宇，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在重庆了呢？他和他那个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在一起么？他们也会看浪漫的爱情电影，会缠绵在一起接吻，会吃荠菜馄饨吗？重庆也有百乐门这般气派的舞厅吗，他的未婚妻是不是也会跳舞呢，他们跳舞的时候也会有很多人在一旁又是喝彩又是嫉妒吗？

越是不愿想，那些数不清的想法越是像蠕虫一般往脑海里钻，叫人又恶心，又赶不掉。她实在无法叫自己不想。

冰冷的体温计忽然被塞进野玫瑰的咯吱窝里。是姑妈的手。

姑妈给她重新捏好被角，心疼与生气一并写在脸上，她解释说，“你淋了大雨，发烧了，睡了一天一夜，总是在胡言乱语，要不是我连夜照顾你，你怕是早就已经死了。”

姑妈也被折腾得一宿没睡，还特意给她秀自己的黑眼圈，果然在眼窝下方有一片乌青。

野玫瑰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的眉眼低垂了下去。

姑妈继续骂她，“你个小妮子，非不听我这个老年人的话，要跟人家跑，你爹妈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说你要是死在外面，收尸的人都没有!”

姑妈的右手食指挥过来，佯装着要打在野玫瑰的额头上，可快触碰到了，又忽而转了个弯，塞进了野玫瑰的咯吱窝里掏出了体温计，抬起来，戴上了脖子前挂着的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好半天才读出来一个数字：三十七度五。

“也不知道退烧了没，你先别动，我去问问医生。”姑妈拍拍野玫瑰的肩膀，又小颠着跑去了走廊，问了护士，才知道这已经是正常的温度，心里悬着的一颗大石头方才落地。

野玫瑰看着姑妈来回奔波，心里也觉得愧疚。泪水便忽然不受控制，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来。

她不是会轻易落泪的人，但此刻的泪腺早已不受她的控制。她只想大哭一场，将所有过往的爱恨纠葛，通通地哭出来。

她后悔，不该咒自己，干嘛要说那句：本就两手空空，何惧一无所有？现在，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姑妈回来了，见野玫瑰哭成这样，把自己的手帕丢了过来，然后又夺过野玫瑰手里的米汤，放在了桌子上，又嫌野玫瑰的声音太大，她去关了房门，然后坐在旁边，丢给她一堆纸巾，默默地看她哭。

野玫瑰一包又一包纸巾地用，一直到用完第五包才停止。

等野玫瑰哭完，姑妈把还剩大半的米汤递上，折腾了一宿，姑妈也没了力气，她几乎是命令道，“自己喝掉。”

野玫瑰没有反抗，咕噜两下，喝完了。温暖的米汤通过食道涌入胃部，很快地被吸收，然后又扩散进血液，给她的生命提供养料和能量。野玫瑰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她的脸终于不再是惨白一片。

姑妈扶着她，让她靠在床上，打算说明情况，怕她一下接受不了，缓缓问道，“妮子，你的月事是不是推迟了？”

“两个月没来了，”野玫瑰低头思忖片刻，抬头说道，“不过我的月事本来就不太准，早来或晚来都是常有的。”

“你这个傻孩子，哎，真是作孽啊。”

姑妈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这回她的手是真地掴在了野玫瑰的额头上，力道不重，但依旧很痛，“妮子，你怀孕了。”

野玫瑰的手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腹部，近期她只觉得下腹部有微微的胀痛，平日里吃得也比从前多了很多，但她从来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别摸了，身体没啥感觉的，才两个月，医生说小娃娃比毛栗子还要小。”

野玫瑰的声音有点恍惚，“姑妈，你是说，我要做母亲了，是吗？”

她还是个孩子，竟然就要做母亲了。野玫瑰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包含着惊讶、喜悦还有害怕在内的复杂感情几乎拧成了一道麻花，爬上了她的心头。

可姑妈接下来的话却是她始料未及，“你想得美，孩子没保住，李医生说了，还要做清宫手术。”

宛如晴天霹雳，她还未跨入锦绣天堂，便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姑妈后来的话，仿若来自遥远天边，野玫瑰一个字都没听到耳朵里去。

“没了也好，你一个单身姑娘，若是真做了母亲，这世道都不知道怎么生存下去，孩子长大后问你爹是谁，可怎么办……”

“你不知道，怀胎十月，是多么地艰难，你会害喜，会孕吐，身体会变得水肿，走路会变得缓慢，脸上长满黄褐斑，啧啧，想想就吓死人……”

“等手术做好，我们把身体养好，这段就当是过去了，你以后若是幸运，还能找个正经人家嫁了，就算再不济，在百乐门再跳几年，挣点钱，做个大班……”

姑妈自顾自地，还没说完，野玫瑰突然“哇”地一声，毫无征兆地嚎叫起来。

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头失去了孩子的母狼，那种发自身体本能的叫唤。凄厉又哀婉。

小说《野玫瑰》 第4章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1）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