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我挟着一包干粮，躲到了寒山玉的床底下。
昨日，他说要为我择婿，当真开始从府内三千门客及一干武士之中，逐个挑选。
这不是他第一次要为我择婿了。
去年年底他便已经有了这个念头，问我可有中意的男子？
他问话的时候，倚着席上，右手拇指摩筝着左指上绿深深的扳指，一派风流倜傥之貌。
寒山君好丰姿，穿玄色云锻袍，横襕织金，仪态秀颀，霞姿月韵如谪仙一般。
他青丝如墨，肤色极白，有淡雅如雾的眉眼，与人凝视时，眉宇间笼罩着清冷的光华。
我初见他时，他还是十五岁的少年，眼睑弧度生的略长，尾睫扬起，已然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淡模样。
他是岭南道寒家未来的主君，自然生来尊贵，气势慑人。
我是朱崖海的渔民出身，还是最低贱的疍民身份。
我们疍民，世代生活在舟船上，在以往是不许识字和上岸婚配的。
我们的舟船永远漂泊在海上，族人靠捕鱼和采珠为生。
耕海采珠，以珠易米，晒食鱼干，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方式。
疍民很穷，身上的衣服总是补丁一层又一层，因为补的太厚，有时晾晒九天才能干。
岸上的渔民又称我们为「九日干]。
我叫胡阿宝，出生在舟船上，我娘叫裹儿，她在生我那日死掉了。
我爹胡大，是疍民之中最厉害的采珠人。
七岁之前，我与他一同生活在舟船上，我们以采珠为生，他腰间绑上绳索，一手采珠刀，一手珠
篓，跃入海里时，我老老实实的托腮等他。
采珠人一般都有同伴，下水那人若是憋不住气，亦或者遇到不测，摇晃腰间的绳索，船上的同伴会
快速把他拉上来。
虽然很多时候，拉上来的可能是血肉模糊的残肢断臂。
海里有大鱼蛟龟海怪，若被所触，采珠人会溃腹折肢而亡，往往看到水面有浮上来的一缕血
时，人早就在水里蜜死了。
朱崖海的水下礁石，有一片很深的珠池。
千百年来采珠人最怕的就是那个地方。
相传珠池下的海怪很凶，下到那里的人，几乎没有可以全身而退的。
我出生那年，听人说寒家主君寒高公派了一只六百人的采珠队伍，潜入那片珠池。
寒家，是岭南道权势最大的人家，祖上有封邑，是连拥兵的边镇节度使大人也要礼让三分的存在。
可想而知，他们的采珠队伍有多能耐。
他们装备齐全，有呼吸管，穿熟牛皮的紧身衣，可抵挡水母海蛇的伤害。
寒家培养的采珠人，个个有拨流辩珠的好本事，有一双好招子，甚至为了方便潜水，他们早就刺破
了耳膜。
便是这样的一支队伍，潜入珠池之后，六百人几乎全部覆灭。
寒高公在我们岭南道，威望极高。
所有渔民都说，他是个极好的人。
我曾一度不解，问我爹，高公如果是个好人，为何不顾那六百采珠人的性命，执意要让他们下珠
池。
我萝性格爽快，是个莽汉，但每次我问他这个问题，他总沉默不语，饭也不吃了，一个人喝闷酒，
喝多了就捂着脸哭。
他一遍遍的重复：「阿宝，高公是好人，他真的是好人，是爹对不起他，咱们欠寒家的，欠他们的
啊。」
我七岁那年，寒高公病重的消息传来。
我爹收拾了个包袱，带着我上岸，前往越中寒家府邸。
我们见到了寒高公，我爹跪在了他面前。
那骨瘦如柴的老人，果然是一副菩萨像，但他白发苍苍，奄奄一息。
他看着我爹，叹息了一声，老泪纵横：[是你啊，是你啊……….
我爹匍匐在地，七尺大汉哭成了泪人。
后来他把我留下，自个儿离开了。
我还记得他离开那日，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声音颤抖：阿宝，你等爹回来，爹一定会把你换回
来的。」
七岁孩童，不知他为何意，只瞪大眼睛看他：「爹，你不带我回去的话，你下水的时候，谁在船上
守绳？」
他一瞬间眼泪又落了下来，把我揽入怀中，不住的哭：「傻孩子，你这个傻孩子。]
对，我一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族人们都这么说。
所以两年后我爹潜入珠池采珠，被人发现后拉绳上来，绳子上只剩残肢碎肉.……消息传到寒家时，
我第一反应就是，看吧，我都说了我该在船上守绳的。
这念头过后，我便放声大哭起来。
七岁那年，我爹把我送到寒家不久，高公就病逝了。
我还记得他弥留之际，于病榻上朝我伸出手，摸了下我的头。
他落泪道：海波无底珠沉海，采珠之人判死采，万人判死一得珠.…..稚子何辜？
[...….好孩子，请你为吾儿而活。]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他死的时候，寒山玉就站在一旁。
十五岁的少年，皮肤白的像冷玉，他情绪很淡，眼底了无波澜。
那日天不算冷，但他身上披了件狐裘大氅。
我们距离不远不近，我闻到了夜息香的辛凉，夹杂着很淡的药材味。
高公去后，寒山玉成了寒家的家主，人称寒山君。
他是高公最小的一个儿子，上面原还有二个哥哥。
可惜了寒府子期不旺，那二位兄长均因各种原因命不长久，去的极早。
连寒山玉本人，也是常年生病，商不开汤药。
他身上总有辛凉的药味，一双手是真的骨节分明，白到血管清晰可见。
曾有段时间，他面上连血色也无，整个人白的生硬，我一度疑心他是个死人。
为了验证这想法，我在他午睡时潜入他房中，小心翼翼的把耳朵贴向他的身体。
隐约听到心跳声时，他的手刚好抬起，修长手指落在我脸上，轻柔的摸了下。
我一抬头，正对上他睁开的眼睛，似笑非笑的眼底，有戏谑的光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