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光是个治军的良将，弘微是个治世的良臣。这是英蠡在大魏皇宫中的军事会议上平淡做出的总结。他虽才三十五岁，过度的操劳已让他的头发花白。此时他的发简单的用一木簪束了，麒麟似的眸子里虽有精神，但带着一丝疲惫。他未着甲胄，只是穿着寻常兵士的布衣，若不是在首座，也看不出他竟是赵国得胜之师的大司马。他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忧虑。

因为，在攻下邺城一个月以后，英蠡发现，他最担心的事情全部发生了。第一，他此次誓要杀死的人——常宁公主没死。第二，他最不想要死，最想笼络的人，被那个追捕的白痴逼死了。淳于昭如此刚烈，在他的预料之外，所以他只能期待，那悬崖之下有生路，他还能找回大魏那个懦弱的庆帝，或是可以一用的长公主。第三，他没有料到的情况也发生了，常宁公主不但跑了，而且还凭空得了一个谋士。她身边那个弘微，若在盛世，必然是治世能臣。现在在乱世，必成乱世之奸雄。

英蠡看着坐下抬头望着他，等待他决策的将军们，心里产生了一种无力感。难道这就是天命不予的意思吗？当初他入抱犊山时，温家的族长，温氏大公子曾经劝诫过他：“赵国国君虽对你有知遇之恩，但其子心胸狭窄，气量短小。留在赵国，徒惹死祸。”

从攻下邺城开始，一个月内，他已经收到三次催他回国的圣旨。他若再不回去，恐怕后事更难收拾。但是现在是剿灭常宁公主余党的最好时机，如果错过了，那么赵国十万将士浴血得来的胜利将会化为乌有。他当初出兵之时，温氏大公子就给他来过信，劝阻他不要有此行，但是为了报君王之恩，他还是出行了。他没有等到衣锦荣归之时，支持他的帝王驾崩了，新皇很显然不喜欢他。

英蠡再次看向那些等待他将领的战士们，皱起了眉头，然后开口道：“武恒将军的消息来了吗？”

英蠡右手边的第一个将军摇摇头道：“大司马，武恒的两千人马数日前在白子林差点全数被火焚尽。他整理队伍，又提了一千人马前去，至今还是没有消息。为了寻找常宁公主，我们几乎已经折损了比攻邺城时还多的士兵，常宁公主却连影子也没有见到。派出去的斥候也均无回应。更糟糕的是，邺城尽管已经加强守卫了，但是游兵散勇还在离奇消失，甚至许多平民都不知何处去向。大司马虽然判定，必然是陈或齐给了常宁公主支援，让其在寿阳山附近扰乱我们。可是寿阳山附近的地势和白子林的诡谲，宫里抓来的侍从官员都不认得。，大司马您是知道的。若没有本地熟悉地势的平民带领，我们很难找到路线，更别提寻找常宁公主。但是，大魏民风刚烈彪悍，君王之死已然让他们的愤怒到达了临界点，很难找到愿意投诚我们之人。而常宁公主其身后必然有用兵如神之人，才可令武将军几次铩羽。”

“我现在要的不是这些理由，周将军。”英蠡的话保持了一个大司马该有的冷静，却掩饰不住其中的隐隐怒火：“陛下已经再三催诏，如果我们放下常宁公主不管，十万大军一撤，邺城堪危。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一炬。我赵国倾国之力，攻下大魏。如果不能守住，将二十年再无力攻魏。那个叫弘微的人，必须杀了他。常宁公主是个庸弱的皇室公主，她什么也做不了。淳于光也还年轻，纵然有些军事才能，也绝做不到如此绝地反击。一定是那个叫弘微的儒生军师。杀了他，我才能离开。”

“可是大司马……”那个将军也毫不避讳：“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个弘微年龄有多大，是什么样貌。甚至……男女我们都不清楚。斥候们凡是深入白子林的均有去无回。那些扮作流民投靠常宁公主的，也都没有音讯。陛下……陛下甚至开始怀疑大人……”说到这，他停了一下。

英蠡冷笑了一下道：“怀疑我？怀疑我编出一个常宁公主，怀疑我在这大魏四战之地拥兵自重，养寇自重？”

“大人，至少我们现在没有证据证明那是常宁公主。”周将军也有些着急了：“您苦心经营数十年，不能毁在这子虚乌有的公主手中啊！”

“可是那个常宁公主去哪儿了？”英蠡握紧了拳：“魏国皇室的嫡脉尽死，魏烈帝唯一的女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就是最大的隐患！她一定活着，我甚至都能感受的到，那活在那寿阳山里，躲在那个叫弘微的儒生身后。这样的羸弱之主，凭什么拥有这等英才！”英蠡有些烦躁的在屋里踱了两步，然后突然笑了，笑得声音朗朗，无比开怀。一边笑一边摇头：“是我糊涂，是我糊涂了！”

周将军等一众将军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们忠心追随的大司马，不知他是不是受了刺激才如此的。只见英蠡快速的吩咐身边的文士道：“去，修书给陛下，说我三日之后，就移师还都。”

周将军松了口气，觉得自家大司马终于想开了，便道：“大司马这是打算放弃捕捉常宁公主了吗？”

“放弃？不！”英蠡走到地图边上，认真看了一会儿，然后道：“让武恒回来吧，带着常宁公主的尸体。”

“公主的尸体？”周将军不解道：“可是武恒没有找到公主。”

“常宁公主，他们说是就是，我们又没见过。所以陛下才会怀疑，甚至连你们都怀疑。虚实相生，果然高明，高明之极。只是敌可用，我亦可用。现在找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尸体易如反掌，容貌毁去一些，带回来挂在城头，告诉所有人，常宁公主……她死了。”英蠡说完在地图上点了几个点：“如果那个弘微够聪明，就该知道，三天内，他必须让常宁公主出来一趟，让我们看看，他那个公主是真是假。三天内，在这些地方都埋下伏兵，一旦有所异动，全数伏击，无论生死。不管那个公主是真是假，都不重要，只要他们都死了，我才会安心。”

众将听了都露出了敬佩的神情，周将军又分配了具体的任务，下面的将军各自领命下去了。屋中只有英蠡和周将军两人的时候，周将军走到英蠡身边，微笑低声道：“大司马用计如神，那弘微必然不敌。”

“周景，你跟了我多少年了？”英蠡脸上显然没有什么喜色。

“属下自大司马为郎官起，已随大司马十六年。”周景不知道为何英蠡突然有此问。

“十六年了。”英蠡苦笑了一下：“十六年来，我从郎官升至赵国大司马，我英蠡自付天下罕有敌手，当今除却温家，惟陈国范谦，韩国卫澜可与我一较高下。可今日，我贵为赵国大司马，拥雄兵十万，却被一个小小的不知所出的儒生弘微扼住，进退不得，乃至要用如此障眼法。当初淳于光出逃，逃离时据报只留不到一百兵士，仅仅靠此，竟将我逼到这等地步。此人不死，我赵国将亡。”

周景顿时紧张了起来，他低声道：“大司马可有言重，何至于此？”

“我围邺城，用尽心思，连密道都探查出来。但是，常宁公主，一个弱质女流，却在万军围困之中消失。周景，除非她坐在当初温家的马车中。”英蠡的手放在桌上，那绢帛的地图被他抓的微微皱起：“可是，温氏为什么要帮她？我想不通，也不能相信。难道就为了那个贵不可言的预言？就算温家二公子一向风流倜傥，见不得弱质女子深陷险境，但他还带着他的弟弟。那个温家的小公子，我三年前去抱犊山时，他才十五岁，就高傲冰冷的，连温家大公子都难以驾驭，不肯出来让我见一面。更何况是那个一无可取之处的公主。但，关于那个叫弘微的，婢女的供词总让我有不好的预感，同时我的直觉告诉我，能将我陷于如此境地的，只有那个温氏的七公子。温氏此代诸公子以弘字排辈，算来七公子今年刚刚成年，无人知晓他的字，若弘微便是温子远……”

英蠡的话没有说完，周景倒是急了，便道：“若是，您当如何？”

“若是，我就算拼了这一世的英明不要，与温氏，陈、齐为敌，也要放火烧尽白子林，寿阳山。”英蠡的眉目之间显出阴森之气：“他若存在，我错失了此次时机，回到赵国，将再无力阻止国家覆亡的危机，赵国国破，殉国之时也将无颜面对先帝。”

“大司马……”周景听他这么说也有些不安：“您刚刚说了，七公子冷傲，陈这样的大国尚不能吸引他，您这样天下的名士他尚不愿见，怎会辅佐一个落魄公主。温氏一向不插手诸国纷争，也曾宣告天下，温氏若有公子辅佐君王便是自动与温氏脱离关系。那温家小公子当是不会这么做的。”

英蠡的眉头并没有松开：“我也只能如此希望，又或是那个弘微不过是化名，以此和温家有牵丝的关系，以作为恫吓我的由头，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是否是温七公子，三日之内，立刻可见分晓。我也另有他谋，以保完全。”

周景猜测道：“大司马可以料到温七公子的举动？”

英蠡的手松开地图，挥手将它铺展：“我没有见过七公子，但是一个明智的谋略家都会有最正确的选择。那就是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让公主出现。如果公主没有出现，我们离开之前，就放火烧山。”英蠡没有顾虑周景担忧的神情，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虚空之中：“能沉下如此气量的儒生，是不是七公子，都要死。”

所谓常宁公主的死讯传入寿阳山的时候，温子远第一次蹙其了眉，舒淳有些紧张的看着他，淳于光也抿着唇不说话。那前几日被寻回来的荷香在一旁为温子远的茶杯倒上了清茶，又默默的退到一边去了。

在这个临时搭起的常宁公主的住所里，在场的三个人都是知道温子远真实身份的人。就在武恒两千兵来袭的时候，温子远都没有皱过眉，太多的胜利向舒淳证明了温子远的承诺会实现，但是她现在看到了温子远遇到了难题的表情。

没过多久，温子远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抬头望向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的舒淳道：“公主殿下，您这么看着臣，臣是会害羞的。”这一本正经的话，让舒淳顿时收回了目光，脸上一红，有些尴尬的支吾了一下，淳于光本来紧绷的神经一下放松了，笑道：“弘微公子还有害羞的时候吗？”

“当然有。”温子远抿出一个小小的微笑：“我的君上如此热切的看着我，我自然是会害羞。”

“好了，好了。”舒淳一咬牙，打断他们对自己的调侃：“弘微，现在该如何是好？”

温子远收起了笑，他端起茶，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放下道：“我此次倒是有些另眼看英蠡了。本以为他为了知遇之恩，逆天而为的攻打大魏是迂腐，没想到为了胜利，到还真能做出些小人的举动，值得交手。”

“弘微公子，现在若是不能拿出公主存世的有力证据，恐怕连陈国都会心生窦疑。我们该如何是好？”淳于光急切的问着。

“淳于将军莫急。范谦乃老奸巨猾之人，要让他相信一件事，很难。我当初既然已经取信于他，那么他便不会轻易相信英蠡。而且，我料定赵国早已经催促其回师国都，所以他没有太多时间了，三日之内，他必离开邺城，才会出此下策。我们只要忍过三日，英蠡离开，公主自然可以出现，甚至可以去见见夏侯洛。”温子远的话让淳于光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不，将军。若是英蠡仅仅如此，他也不会坐上赵国大司马的位置。”温子远冷笑了一下：“如果公主三日内没有出现，忍过去了。他离开前则会不惜一切放火烧山。因为这样最差不过和陈、齐面子上不好看，但是绝了魏国的国嗣，宁愿魏国再次分裂，也不愿承担常宁公主有军师辅佐，卷土重来，令赵国灭亡的风险。这个男人是对自己下得了狠心，这样他有恶名把柄，赵国的君主自然也不会那么忌惮他了。说到底，他此时想杀的已经不仅仅是公主了，还有我。”

舒淳听了脸色立刻白了，淳于光也无不担忧道：“已成如此局势，弘微公子怎么还笑得出来？”

“当然笑得出来。”温子远本来收去的笑容又挂在了脸上：“这个英蠡，自恃有些才能，想用这样的招数，一石二鸟。若是范谦那老头，或许会上当。但是以此诈我，还是拙劣了些。”

舒淳脸色好了些，她有些着急的问：“那该如何？”

温子远看向舒淳，瞧着那期盼的眸子道：“公主，是弘微说如何，你便愿意如何吗？”

淳于光还没来得及阻拦，却见舒淳便坚定道：“是！自弘微留下帮我，我就想做点什么。可惜我什么都不会，除了帮助厨房择菜，我连桶水都提不动。百姓为了保护我，离开邺城，离开英蠡给予的那么好的条件，来到这冬季的荒山，与我吃苦，浴血奋战。现在，只要需要我，只要我能做的，我什么都肯。”

“哪怕我要杀死你的贴身婢女，你都肯？”温子远说着，手上动作极快的，在舒淳没反应过来时，一把匕首就架在了荷香的脖子上。荷香愣在那里，舒淳则抓住了温子远的胳膊道：“弘微为何要杀她？”

淳于光在一旁没有出声，温子远没有武功，但是他刚才匕首出鞘的时候，手法利落，想来也是训练过的，那匕首只用目测，便是切金断石的利器，荷香的脖子已经渗出一点点血丝。

“因为，她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而且已经被英蠡收买了。”温子远说完，收了匕首。舒淳也松了手，却见温子远端起桌上的茶杯递给荷香：“你当着公主的面，喝了它，我便不杀你。”

荷香的脸已纸白，却颤抖着后退，不去接那杯子。温子远冷笑一下，将杯子投掷到地上，碎片撒了一地，茶水四溅：“只是你这毒下的太明显，英蠡他没来得及告诉你，温家的公子里，有个极擅毒药医术的吗？我家三哥是鬼医圣手，他英蠡也太蠢了，要用这区区的毒骗过我吗？不过也难怪，他英蠡怎么会相信你的话，怎么会认为我是温家的人，不是吗？”

“荷香？”舒淳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你……你我一同长大，你……你为何要如此？当初，当初你还让我先走……你为何要害弘微？”

“公主！”荷香在舒淳面前跪下，抓着她的裙摆道：“英蠡大人答应我了，他答应我了。只要我毒死公主身边的弘微公子，他就饶公主一死，向天下宣布公主死了。奴婢没有害您，奴婢想，只要弘微公子死了，您就能活着，平平淡淡的活着。去陈国也好，去齐国也好，都行。陛下和长公主已经死了，就算温公子在，也不可能再复国了。只要杀了弘微公子，您就能活下去！”

舒淳不可置信的摇着头：“荷香，弘微公子救我于危难，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现在为了要我活着，就要杀了他。如果这样，我以何颜面见九泉之下从小教导我的兄长！从弘微公子救了我留下开始，他死，我就死。我绝不会独活！你不必再说了，你……小光，你去把她关起来，让她好好想想。”

淳于光站起身，刚要执行舒淳的命令，温子远便喝止了：“慢着，淳于将军。”温子远向前一步道：“殿下，当初你命荷香在我二哥面前做桀骜的样子，可有吩咐他，若是二哥不悦，则下跪求饶。”

舒淳并不明白温子远为何提这件事，但还是回答了：“并没有。当初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二公子会生气这一项，所以也并没多做吩咐。”

舒淳这话刚落，却听荷香一个闷声，眼睛瞪得极大，血便从嘴角流了下来。舒淳不敢置信的看着荷香在自己面前倒下，就连淳于光都露出讶然的神色。然而抽回匕首的温子远却慢条斯理的用未被鲜血沾染的那手抽出袖中的手帕，仔细的擦干净了匕首，将它重新回鞘，手帕直接扔在荷香的尸体上。

舒淳那本来扶着荷香的手，还悬在半空，她僵硬在那里，头有些迟缓的转向温子远，看着面色如常的他，抖着声质问，虽然初时声音小，到后来却越来越大：“为什么杀她？关起来不好吗？就像那些被抓到的奸细斥候，不都是这样吗？为什么杀她？为什么？”

小说《女帝》 第6章 　无形的对手 试读结束。